引擎的低吼声像一种有生命的脉动,隔着玻璃窗,震动着林晚秋的耳膜。
她没有动,目光冷静得像一台正在进行精密扫描的仪器。
三辆黑色的SUV,没有悬挂地方牌照,车窗贴着能反光的深色膜,连轮毂都是哑光黑,像是三个从暗影中浮现的幽灵。
这是省纪委应急行动组的标准伪装配置,为了在行动初期最大限度地减少地方势力的警觉和干扰。
但她的视线,却落在了第二辆车的右后轮上。
轮胎的胎压明显低于其他三只,边缘沾染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那是南岭特有的红土。
从省城到青禾镇,高速公路全程覆盖,绝不会有这种泥。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绕行了崎岖的南岭小道,那条路可以完美避开进入县界的所有公路检查站。
这个发现让林晚秋心中一凛。
这支代表着组织力量的队伍,本身也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选择一条更艰险、更隐蔽的路线来抵达她身边。
她没有像一个急于寻求支援的下级那样迎出去,反而缓缓退后一步,离开了窗边,回到那张旧办公桌后。
桌上的硬壳笔记本还翻开着,停留在“行动代号:往前走”的那一页。
她拿起一支红笔,没有丝毫犹豫,在那被父亲的笔迹写下的“往前”两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红色的圆圈,像一个醒目的靶心,也像一个封印。
做完这个动作,她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抽出那张被体温捂热的、记录着混凝土异常配比单的纸片,将它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压在一沓空白的信封底下。
那里是真正的死角。
与此同时,镇电信局西侧一间废弃的配电房内,陈秘书正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汗水已经浸湿了他伪装成维修工的蓝色工服。
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两行数据流刚刚停止了跳动。
他成功了。
通过一台伪装成路由器的军用级信号拦截器,他截获了车队进入镇域时瞬间爆发的加密通讯。
第一段语音指令经过初步解密,显示出一行冰冷的文字:“确认Lwq仍在现场。启动‘清源’预案。”
“清源”,一个充满肃杀之气的代号。
陈秘书的心沉了下去。
但还没等他深入分析,另一个未经加密的本地对讲频道突然爆出一阵嘈杂的电流音,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嘶吼着:“钟楼信号中断!重复,钟楼信号中断!‘眼睛’瞎了!”
陈秘书浑身一震。
钟楼!
他瞬间明白了,林晚秋昨夜的行动,她用绝缘漆涂抹检修口金属触点的动作,根本不是简单的防范,而是一次精准的反向攻击,直接切断了敌人安插在小镇制高点的监控中枢。
她已经先于所有人,戳瞎了对手的一只眼睛。
短信发出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留恋,拔出SIm卡,连同手机一起,用工具锤砸得粉碎。
他已不能再靠近镇政府半步,他必须隐入更深的暗处。
但他相信,他送出的这最后一条信息,会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激起决定性的涟漪。
镇政府大院里,车门终于打开。
林晚秋走出纪检办,迎向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
他四十出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夹克,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
当他走近时,林晚秋瞥见他胸前口袋的边缘,别着一枚比小指甲盖还小的银质徽章,上面是微缩的七颗星——省纪委第七审查调查室的暗标。
“林晚秋同志。”对方没有握手,只是微微点头,声音低沉有力。
“欢迎领导指导工作。”她不动声色地回礼。
那人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办公楼,压低声音问道:“你通过广播发布的全面停工令,向省委报备了吗?”
“没有。”林晚秋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第四十二条,监察机关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存在重大事故隐患,有权责令暂停有关活动。我认为,青禾镇的现状符合‘先行处置’的条件。”
领队干部的眉头瞬间皱紧:“你知道这等于在没有拿到确凿证据之前,就和整个镇的利益集团撕破了脸?”
林晚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我知道。”她轻声说,“当他们决定放火烧档案馆的时候,就已经把脸皮撕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判断,一阵尖锐刺耳的消防车鸣笛声从远处呼啸而来,方向直指镇中心。
空气瞬间凝固。
领队干部与林晚秋对视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决断:“那你带路。”
就在他们动身前往档案馆的同时,无人注意的青禾镇中学图书室,在那布满灰尘的顶层通风管道外沿,一道虚浮的人影缓缓显现。
他的面容依旧是陆承宇的模样,但眼神空寂如深渊古井。
他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触碰在老旧的铜质管道上。
嗡——
整栋教学楼的电路在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电压波动,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一秒,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断电,触发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在林晚秋随身携带的那个白色药盒深处,一枚伪装成药片的微型录音笔,因瞬间断电又重启的机制,补录进了一段由于信号干扰而遗漏的音频碎片。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是她父亲林振山的声音,在滋滋的电流声中响起:“……账,不能只记在纸上,要刻进地里,刻进每一根钢筋水泥里。”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镇东郊,原国营粮仓地块的地下深处。
那个被陈秘书发现的离线数据舱,硬盘指示灯悄无声息地由稳定的绿色,闪烁成了急促的红色。
它开始执行一个被预设的最高权限指令:批量导出所有加密日志,上传路径经过三次隐秘跳转,最终指向了一台登记在“青禾镇教育发展基金会”名下的云服务器。
一场无声的数据大迁徙,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开始了。
档案馆外,警戒线已经拉起,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
火势已被基本控制,但二楼的资料室已然面目全非,只剩下熏得漆黑的墙壁和一地狼藉的残骸。
林晚秋戴上手套,第一个走了进去。
她蹲下身,用镊子小心地翻检着那些被水浸透、被火燎烤过的纸张残骸,动作专注而冷静。
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在一块尚未完全炭化的硬纸板上,残留着半枚模糊的红色印迹。
虽然大部分已经被熏黑,但那独特的圆形轮廓和残存的“安建”二字,让她瞳孔猛地一缩——那是“承安建工合同专用章”的印迹!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块纸片夹入证物袋,再小心地放入笔记本中。
可当她站起身,却发现那位省纪委的领导正站在资料室门口,表情凝重,手中拿着一份刚刚从便携打印机里打出的文件。
“我们刚收到省厅的紧急通报,”他看着林晚秋,一字一句地说道,“承安建筑集团董事长陆明远,今天凌晨五点,在省城向纪委专案组自首。他初步供述了在青禾镇G7易地搬迁项目中,存在挪用专项资金、虚报工程量的行为。”
林晚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陆承宇的父亲,主动投案?
在这个她刚刚拿到关键物证的节骨眼上?
这太巧了,巧得像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剧本。
她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笔记本坚硬的边缘,脑中警铃大作。
这不是自首,这是弃车保帅,是用一个父亲的倒下,来砌起一道阻断调查继续深入的防火墙。
她抬起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淡淡地问道:“他提到我了吗?”
领队干部摇了摇头:“没有。他的供述里,只涉及他自己和几名已经离职的项目经理。”
林晚秋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没再说话。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这片废墟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过走廊尽头消防栓的玻璃门。
在那块明亮的玻璃映出的倒影里,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有着陆承宇面容的地脉之灵,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对着她的倒影,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股寒意从林晚秋的脊背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收回目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她的步伐在空旷而潮湿的走廊里,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坚定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那间即将召开紧急案情通气会的三楼会议室。
那里,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