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号既定,年号已立,吉日也在钦天监不眠不休的推演观测中初步圈定了几个备选,只待最终圣裁。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蓝图和名目,真正要将新朝的气象与法统具象化、仪式化,让天下人看得见、听得着、感受得到的,则是那场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本身。时间骤然变得紧迫起来,礼部衙门和太常寺,瞬间成为了整个长安城最忙碌、最焦灼,却也最亢奋的所在。
礼部衙署内,往日相对清闲的官员们如今几乎是奔跑着处理公务。廊下堆满了从皇家书库和民间征集来的古籍典章,竹简、帛书、纸卷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的味道、新研的墨香,以及官员们因熬夜而不得不靠浓茶提神所散发出的苦涩气息。
大堂之内,尚书令崔浩坐镇中央,他虽然总揽全局,但登基大典这等关乎国体礼法的头等大事,他必须亲自把关。太常卿郑默、礼部尚书以及几位精于礼制的博士、郎官围坐一圈,人人面前摊开着资料,争论声不绝于耳。
“陛下登基,首要便是祭天!”一位白发老博士情绪激动,指着《周礼》上的记载,“圜丘祀天,仪仗、祭品、乐章、祷文,皆有古制可循,一丝也错不得!此乃沟通天人第一要务!”
“刘公所言甚是,然亦需考量时宜。”礼部尚书较为年轻务实,蹙眉道,“《周礼》所载固然隆重,但有些祭品、车驾规制,恐非一时所能备齐。且我大秦新立,是否需全然照搬,还是可略有变通,既显庄重,又合现实?”
“变通?”老博士立刻吹胡子瞪眼,“礼者,天地之序也!岂能轻易变通?稍有差池,便是对上天不敬!”
崔浩轻轻敲了敲桌面,止住了争论,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二位所言皆有道理。祭天之礼,核心在于诚与敬,形式可酌古准今。郑太常,你以为如何?”
郑默沉吟道:“下官以为,核心仪程、祭文、乐章须遵古礼,以示正统。但具体车驾、仪仗规模,可依据现有国力略作调整。譬如,天子銮驾,古制需六马,但若一时难觅纯色神骏,五马亦可,关键在于威仪整肃,而非一味追求古书数字。”
“善。”崔浩点头,“便依此议。祭天圜丘之礼,由郑太常牵头,参照汉魏故事,结合《周礼》,三日内拿出详细仪注,包括祭品清单、仪仗队列、君臣站位、祷文范式。”
“下官领命!”郑默松了口气,立刻带着几位博士到偏厅详细商议去了。
另一项重大议题是卤簿仪仗。这关乎皇帝出行的排场与威严,是给天下万民最直观的视觉冲击。
“卤簿制度,秦汉以来皆有增损。”负责此事的官员呈上厚厚的图样,“旌旗、伞盖、扇、戟、幡、幢、节……种类繁多,规制森严。各物尺寸、颜色、纹饰、数量,乃至持器者之官服、步伐,皆有定式。”
崔浩仔细翻阅着图样,问道:“新朝初立,可能备齐?”
官员面露难色:“若完全依照前朝全盛时规制,恐力有未逮。尤其是一些罕见器物,工匠需时间打造……”
“不必求全。”崔浩果断道,“拣选核心、显要之器,优先赶制。旗帜务必鲜明,甲胄务必精良,核心仪仗务必齐整。数量可略减,但质量不可降!要让人一眼望去,便知是王者之师,新兴之气,而非前朝衰败之象。尤其龙旗、节钺、金瓜、斧钺等物,乃权力象征,不可或缺。”
“是!下官明白!”官员记下要点,匆匆离去督造。
关于服饰的争论则更加细致。皇帝的衮冕是重中之重。
“衮冕之制,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一样不可少!”老博士们在这点上异常坚持。
“材质呢?前朝用金线、玉珠、东珠……”
“用。”崔浩一锤定音,“陛下登基,乃千古盛事,服饰用度,当尽其所能,彰显皇家气度。着内府、将作监合力,选用最好材料,召集最好工匠,日夜赶工。皇后、太子及百官朝服,亦需尽快定样赶制。”
乐章方面,太常寺的乐官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登基大典不同环节需配以不同的乐章:祭天时庄严肃穆,皇帝升座时恢宏磅礴,百官朝贺时喜庆祥和……既要复古音雅乐,又需有新朝气象。
“《韶》乐虽好,恐太过古远,音律难复……”
“可参考汉《大风歌》、魏武帝之乐府,取其气势,融以雅乐正音,谱写新曲!”
“歌词需重拟,颂扬陛下功德,祝愿大秦永兴!”
乐官们争吵又合作,古老的编钟、磬、埙被重新擦拭调试,新的乐谱在反复修改中逐渐成型。
未央宫内,陈衍也并非全然不管。每隔一两日,崔浩便会将商议好的重要仪注概要呈报御前。
陈衍仔细翻阅着关于祭天仪程、卤簿清单、衮冕纹样的奏报,大部分都点头认可,只在关键处提出意见。
“祭文不必过于冗长晦涩,诚心正意即可,可让通晓古文的博士写好,再以白话释义,使朕知其中真意,而非照本宣科。”
“卤簿仪仗,壮观即可,不必过于奢靡,省下钱财,可用于民生。”
“乐章……要好听,要大气,但也要让百姓听着觉出喜庆兴旺,莫要全是古调,曲高和寡。”
他的意见往往一针见血,既尊重礼法,又注重实效和观感,让崔浩等人执行起来方向更加明确。
整个礼部和大常寺如同一个高效运转的工坊,在古籍与现实、理想与时间之间艰难地寻找着平衡。官员们食不定时,夜不安寝,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因为他们深知,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件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事,他们正在为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制定最初的、也是最庄严的行为规范与视觉符号。
每一个细节的敲定,都伴随着激烈的争论和反复的推敲。从皇帝玉玺的尺寸材质,到卫士甲胄上的纹饰;从祭天时燔烧牺牲的品种,到朝贺时百官叩拜的节奏次数……无一不在反复斟酌之中。
古老的礼制被从故纸堆中请出,拂去岁月的尘埃,与新朝的活力和皇帝的意志相结合,重新焕发出生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整合与复兴。
随着一份份最终确定的仪注图样被快马加鞭送往将作监、织造府、乐府等部门,长安城的能工巧匠们也随之忙碌起来。织机昼夜不息,锻造炉火通红,刻刀起落不停……
一场承载着天命、凝聚着人心、象征着新旧交替的盛大典礼,就在这繁忙、焦灼而又充满创造力的过程中,一点点地从纸面的规划,变为即将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现实。新朝的气象,首先便在这极致的礼仪追求中,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