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的尖叫,像一根针,刺破了清晨街市的嘈杂。
周同已经抓住了乞儿的胳膊,正要将他拖开,动作却猛地僵住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乞儿高高举起的那半块玉佩上。
兽纹。断口。粗糙的岫玉。
和地牢里那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本就是同一块裂开的。
车厢里,崔?和叶英台同时看到了。叶英台的手,瞬间按在了“龙泉”剑柄上。崔?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拿过来。”崔?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周同立刻从还在哭嚷讨钱的乞儿手里夺过玉佩,小心翼翼地递进车窗。
玉佩入手微凉,断口处有明显的摔裂痕迹,很新,边缘还带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泥污。崔?将它与怀中郭顺那半块并在一起。
严丝合缝。
兽纹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扭曲的图案,像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怪蛇。背后那模糊的西夏文字,也能连上了,虽然仍显古怪,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词根:“水”、“动”、“时”。
水动之时。
崔?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车窗外那个被周同控制住、仍在瑟瑟发抖的乞儿。
十一二岁的年纪,瘦得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过早学会察言观色的狡黠与惊恐。
“你在哪里捡到的?”崔?问,语气温和了些。
“在……在城西,榆林巷尾,靠近废码头的垃圾堆里。”乞儿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睛却不敢看崔?,“昨、昨天后半夜,雨停了,我去那儿扒拉点能卖钱的,就看见这玩意儿,亮闪闪的,我以为是什么宝贝……”
“就你一个人看见?”
“就……就我。当时天还没亮,那儿没人。”乞儿急忙道,“老爷,这玉不值钱对不对?我……我不要了,您放了我吧……”
崔?没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乞儿。衣服破烂,但还算完整;手脚有污垢,但指甲缝里并没有长期翻捡垃圾的黑色污渍;鞋子破了洞,但鞋底磨损程度,并不像长期流浪。
“你平时在哪片乞讨?”崔?又问。
“南……南城,州桥一带……”乞儿眼神开始闪烁。
“州桥离榆林巷可不近,后半夜,你跑去那里扒垃圾?”崔?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乞儿浑身一颤。
“我……我……”
“谁让你来的?”崔?直接打断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谁让你拿着这块玉,在这里等我?说实话,我给你一贯钱,送你离开汴京。说假话……”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乞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爷饶命!我说!我说实话!”乞儿磕头如捣蒜,“是……是一个大叔,给了我五个炊饼,让我今早在这个路口等着,看见紫盖黑帷的马车过来,就冲出来,把这块玉给车里的大人看,然后……然后就说是捡的……”
“什么样的叔?”
“蒙着脸,看不清,声音哑哑的,个子不高,有点胖,穿一身灰布衣裳,像个……像个干粗活的。”乞儿努力回忆,“他还说,只要我照做,不管成不成,事后还能再给我十个炊饼。我……我饿了好几天了,就……就答应了……”
灰布衣裳。个子不高,有点胖。声音嘶哑。
崔?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人影:胡记铺子的独眼掌柜?不像,掌柜是独眼,特征明显,乞儿不会不说。赵四?身材符合,但声音不一定对。难道是那个灰衣伙计?乞儿说他“像个干粗活的”,倒也符合伙计形象。
“他什么时候找的你?”
“昨天……昨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在州桥底下。”
“除了给你玉佩和炊饼,还说了什么?”
“没……没了,就让我照刚才说的做。”乞儿哭丧着脸,“老爷,我真不知道这玉是干啥的,我就想混口饭吃……”
崔?不再问了。他从钱袋里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一两重,递给周同:“给他。带他去吃点东西,然后送出城,找个可靠的脚店,让他住两天,别让他乱跑。”
“是。”
乞儿千恩万谢地被带走了。
马车继续驶向开封府。车厢里,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
“玉佩是对方故意送来的。”叶英台声音冰冷,“他们知道郭顺落在我们手里,甚至可能猜到我们拿到了半块玉佩。所以,他们把另一半送来。”
“为什么?”崔?把玩着两半合一的玉佩,指尖抚过那诡异的蛇纹和西夏文字,“警告?示威?还是另有图谋?”
“如果是警告或示威,方法有很多,没必要把这么重要的信物交出来。除非……”叶英台沉吟,“除非这块玉佩本身,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或者,即将失去作用。他们用它,来做最后一件事——误导,或者,传递一个假消息。”
“误导我们什么?”崔?将玉佩举起,对着窗外透入的天光,“‘水动之时’是指金明池机关的触发时刻?如果这是误导,真正的触发方式可能完全不同。或者,‘水动’另有所指?”
他忽然想起《佑甫边事水文札记》中,关于西夏“地听之术”引动地陷的描述,往往需要精确测算水流速度和冲击点。也许,“水动之时”指的是某个特定的、水力达到峰值的时刻,比如上巳节当天,金明池开闸放水、举行龙舟竞渡的那一刻?
“还有一种可能。”叶英台道,“他们送还玉佩,是为了让我们相信,郭顺这条线彻底断了,或者,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玉佩和所谓的‘水动之时’上,从而忽视其他更致命的安排。”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崔?放下玉佩,眼神幽深,“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我们之前的调查,已经碰到了他们的痛处,逼得他们不得不冒险调整计划,或者,启动备用方案。”
马车停在了开封府门前。崔?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对叶英台道:“你去查两件事。第一,查清楚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赵四的行踪,尤其是他是否离开过将作监,是否接触过可疑的人。第二,让皇城司的人,盯紧胡记铺子,尤其是那个灰衣伙计,看他今天是否会反常外出,或者与什么人接触。”
“那你呢?”
“我去见一个人。”崔?推开车门,“一个应该对‘水动之时’和西夏文字,都很熟悉的人。”
都亭西驿,西夏使团驻地。
相较于辽国使团的张扬,西夏使团显得低调许多。院落不大,门口只有两名西夏武士守卫,身穿皮甲,腰配弯刀,眼神警惕。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奶膻味和某种药草焚烧的气息。
崔?递上名帖,以“咨询边境榷场细节”为由求见副使没藏呼月。守卫进去通传,片刻后,一名汉语流通的西夏通事出来,恭敬地将崔?引入偏厅。
偏厅陈设简单,铺着羊毛地毯,墙上挂着西夏风格的挂毯,图案粗犷。没藏呼月已经等在厅中,依旧是一身宋式绯袍,只是未戴镂头,长发用一根银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锐利如寒星的眼睛。
“崔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没藏呼月抬手示意崔?落座,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仿佛前几日的见面只是寻常外交礼仪。
“叨扰将军。确是为榷场细则中几处模糊条款而来,需与将军当面厘清。”崔?从容坐下,接过通事奉上的奶茶,浅尝辄止,随即真的拿出了一份文书,与没藏呼月讨论起来。
条款繁琐,细节众多,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倒也平和。谈了约一刻钟,基本事项议定。崔?合上文书,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将军精通汉学,想必对金石文字也有所涉猎?本府近日偶得一件古物,上有铭文古怪,似是西夏文字,却又有些不同,不知将军可否代为辨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来的,正是那两半已经用鱼胶暂时粘合在一起的兽纹玉佩。
玉佩落在铺着锦缎的托盘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没藏呼月的目光,在玉佩出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刹。很短,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崔?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寒星,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伸出手,拿起玉佩,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兽纹和背后的刻痕,动作很慢,很仔细。看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确是西夏文字。不过,刻工拙劣,笔画多有谬误,像是孩童涂鸦,或者,是不通文墨之人依样画葫芦。”
“哦?将军可能译出其中含义?”
没藏呼月指着那几个连起来的字符:“这个词根,是‘水’。这个,是‘动’或‘流’。这个像是‘时’字,但少了一笔。连起来,大意或许是‘水流之时’,但文法不通,更像是几个单词的胡乱拼凑。”
她的解释,和崔?自己的判断相差无几。语气自然,神情坦荡。
“原来如此。”崔?点点头,收起玉佩,“许是民间工匠仿制的玩物,让将军见笑了。”
“无妨。”没藏呼月将玉佩放回托盘,抬眼看向崔?,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崔大人对此物似乎颇为在意?可是与什么案子有关?”
问题来得直接,也尖锐。
崔?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让将军见笑了。开封府职责所在,凡有不明之物,总要多看几眼。何况,此物是在一桩盗窃案的现场附近发现的,故而留心一二。”
“盗窃案?”没藏呼月眉梢微挑,“看来汴京城内,也并不太平。”
“太平之下,难免有宵小。”崔?站起身,“今日多谢将军解惑。榷场之事,便按方才所议。本府告辞。”
“崔大人慢走。”
没藏呼月起身相送,礼节周全。直到崔?的背影消失在驿馆门外,她脸上那层公式化的平静,才缓缓褪去。她回到偏厅,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棵叶子落尽的老树,半晌不语。
通事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那玉佩……”
没藏呼月摆了摆手,打断他。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白皙修长。就在刚才拿起玉佩时,她的指尖,极其隐秘地在玉佩某个不显眼的凹陷处,轻轻按了一下。
触感告诉了她一些事情。
那凹陷,不是自然磨损,也不是雕刻失误。是一个极其精巧的微型卡榫的接合处。这玉佩,不只是信物,很可能还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触发机关的“开关”的一部分。而崔?拿来的,只是外壳。真正核心的机括,恐怕早已被取走,或者,藏在另一半持有者手中。
她转过身,对通事低声吩咐了几句,用的是西夏语,语速很快。通事脸色微变,连连点头,匆匆退下。
没藏呼月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墨滴从笔尖坠落,在白纸上晕开一团浓黑,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崔?在试探她。她也给出了回应。只是这回应,是真相,还是另一个谎言?
她放下笔,走到墙边,取下挂在那里的一柄装饰华丽的西夏弯刀。刀鞘镶嵌着宝石,但她手指摩挲的,却是刀柄底部一个极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圆形纹饰。
那纹饰的轮廓,和玉佩上兽纹的尾部,惊人地相似。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也吹乱了案上那张滴了墨迹的白纸。
崔?回到开封府时,叶英台已经在签押房等着了,脸色不太好看。
“赵四不见了。”她第一句话就说。
崔?脚步一顿:“什么时候?”
“上午你离开将作监后不久,他说要去库房清点一批新到的青砖,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库房的人说根本没见他去。皇城司的人在他家附近守着,也没见他回家。”
“胡记铺子呢?”
“铺子照常营业,独眼掌柜在,灰衣伙计也在。但一个时辰前,有个卖菜的农妇在铺子后门和灰衣伙计说了几句话,递了一包东西给他。我们的人跟了那农妇,发现她拐了几个弯,进了一家小客栈,再出来时,换了一身衣裳,脸也洗过了——根本不是农妇,是个年轻男子,身手很利落,我们的人差点跟丢。”
“人呢?”
“进了旧曹门附近的一片民宅区,巷子太复杂,跟丢了。”叶英台语气带着自责,“对方很警觉,反跟踪能力很强,不像普通人。”
崔?沉默地走到案后坐下。线索似乎在增多,但又像流沙一样,不断从指缝间溜走。赵四失踪,灰衣伙计接触神秘人,没藏呼月那难以捉摸的反应……
还有那块玉佩。没藏呼月说它是“胡乱拼凑”,但她的指尖,在那个瞬间的凝滞,崔?看得清清楚楚。她在隐瞒什么。
他将两半玉佩再次拿出来,放在桌上,盯着那衔尾蛇的图案和扭曲的文字。
水动之时。
赵四失踪。
灰衣伙计接头。
没藏呼月的异常。
西夏弯刀柄部的纹饰……他回忆起告辞时,瞥见墙上弯刀的细节,那纹饰让他莫名在意。
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试图拼合成一个合理的图像。
忽然,他拿起玉佩,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观察那兽纹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蛇头与蛇尾衔接的部位,那里线条最为复杂模糊。
看着看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本不是一条衔尾蛇。
在特定的光影角度下,那扭曲的线条,隐约构成了一个不同的图案——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一个锁孔的侧面轮廓!
而“蛇尾”的部分,那些看似杂乱的刻痕,如果将其拓印下来,旋转九十度再看……
像极了金明池局部水道的简化图!其中一处突出的点,正好对应临水殿下方的某个位置!
这玉佩,不是什么胡乱拼凑的信物。
它是一张图。一张指示着金明池机关核心位置,或许还包括操作方法的……密匙图!
所谓“水动之时”,很可能不是时间,而是位置——“水动之处”!指的是图中标示的那个关键点位,当水流冲击或机关触发时,那里就是起点,或者枢纽!
崔?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急促而略显沙哑:“立刻去金明池!带上我们最好的水工和匠人!重点排查临水殿下,对应这幅图所指的位置!快!”
叶英台虽然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崔?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掌心被粗糙的边缘硌得生疼,但他毫无所觉。
原来如此。
对方送回玉佩,根本不是误导或示威。
他们是故意的。他们算准了崔?会来找没藏呼月鉴别,也算准了没藏呼月会给出“胡乱拼凑”的解释。他们是在利用崔?对没藏呼月的“合理怀疑”,来掩盖玉佩真正的用途——他们想让崔?和没藏呼月互相猜忌、彼此牵制,从而忽略玉佩本身隐藏的信息!
好一招移花接木,祸水东引!
只是他们没算到,崔?的观察力,和他对细节近乎偏执的执着。
窗外,乌云再次聚拢,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风里,传来了远处隐约的雷声。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