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踏进朝阳殿时,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君笙歪在窗边的软榻上,一条长腿曲着,另一条随意地垂落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颗水灵灵的紫玉红果,眼神却飘得极远,不知落在殿外哪片浮云上。
旁边小几上,一盘时令鲜果散发着清甜气息,倒成了这沉滞空气里唯一鲜活的点缀。
“少主。”白川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像殿外无风的湖面。
君笙的眼珠微微一动,视线聚焦,落在他身上。
他没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把那颗红果丢进嘴里,含糊问道:“怎么样,搞定了?他到底是谁?”
齿尖咬破果皮,汁水沁出,一丝甜腻弥漫开,却压不住他语气里那点探究和隐隐的不耐。
“他就是公子尘。”白川垂着眼,语气平板地陈述。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君笙嚼着果子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低笑。
他猛地坐直身体,那双总是含着点戏谑或暴戾的眼睛此刻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钉在白川脸上:“说实话,否则后果自负,我下手没轻重。”
白川的背脊绷紧了。
他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目光落在脚下光洁如镜的地砖上,仿佛那上面刻着世上最复杂的符咒。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
这沉默无疑点燃了引信。
君笙眼底戾气骤盛,他甚至没动地方,右手食指中指并拢,随意地朝着白川的方向凌空一划。
嗤啦!
一道无形却锐利如实质的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白川只觉得右臂外侧猛地一凉,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深青色的衣袖瞬间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布料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滴滴答答砸在地砖上,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悸。
“说不说?”君笙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待会可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
他微微歪着头,那姿态像极了准备撕咬猎物的凶兽,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翻腾。
白川额角渗出一层薄汗,脸色因失血和剧痛有些发白。
他闭了闭眼,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奈席卷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少主疯魔的本事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的时候还真觉得他脑子有病。
他们之间的事……自己夹在中间,何止是难做,简直是催命。
罢了,保命要紧,反正少主知道了,顶多也就是……闹腾一阵子?
总不至于真的把公子怎么样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拖着受伤的右臂,忍着钻心的疼,一步步走到软榻边,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君笙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什么?真的是这样的?”君笙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他霍然转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白川近在咫尺的脸,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真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刹那间,无数情绪在他眼底炸开震惊、狂怒、被愚弄的羞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到极点的……委屈。
好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咆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啊!喜欢这样玩是吧?装不认识?
玩消失?躲在那小破地方的清高公子还真是你?
行,我陪你,看谁玩得过谁。
白川看着他脸上风云变幻,那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心里咯噔一下。
他强撑着站直,语重心长,带着恳求:
“少主,您好不容易找到公子,就……就别再折磨他了。
他被您封印,还有寒毒在身,本身就虚弱不堪,我瞧着……怕是六年前那场重伤的根子都没好利索!”
他刻意强调“好不容易”和“虚弱不堪”几个字,目的是为了让君笙不要真的对公子下重手。
君笙脸上那股择人而噬的狠厉僵了僵。
他眼底翻腾的魔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折磨?虚弱?寒毒?六年前的伤……这些词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暴躁的心绪里。
“那你出个主意。”君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那股杀意明显收敛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别扭:“我该怎么办才好?”
像个找不到门路、只能向旁人求助的莽撞少年。
白川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往下落了落。
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既然公子现在……不喜欢主动,还生着气,但少主您可以主动点!
公子他……咳,好多那方面的事,大概都不太懂,您多撩拨撩拨,说不定……真能成事?”
他说得含蓄又隐晦,老脸都有些发烫。
君笙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他摸着下巴,琢磨着白川的话,脸上那股阴霾和暴躁神奇地褪去大半,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往上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好像是那么回事。”他用力一拍大腿:
声音里透出点跃跃欲试的兴奋:“好吧,既然他喜欢玩,喜欢我主动,那就勉为其难……让让他!”
白川看他这副样子,心里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呼了出来,感觉半条命都交代在这对冤家身上了。
他赶紧趁热打铁,又补充道:“追公子……脸皮得厚,少主!千万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跟他对着干。
您顺着他点,哄着他点,让他记着您的好,这水到渠成……”
“白川!”君笙猛地站起身,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用力拍着白川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可以啊你,懂这么多。
比凌书凌玉那两个木头桩子强一百倍。
行,我这就下去赖着他不走。
看他往哪儿躲!”他抬脚就要往外冲,一副迫不及待要去“主动撩拨”的架势。
“少主,等等。”白川连忙叫住他,忍着胳膊的抽痛,从怀里摸出一张盖着鲜红印鉴的薄纸凭证,递了过去。
“嗯?”君笙停下脚步,疑惑地接过那张纸,抖开扫了一眼:“什么意思?”
“沈飞烟临时有要事,外出三年。”
白川解释道:“幽兰居现在归我暂管。
这张凭证,能让您以新任掌柜的身份,自由出入千秋阁各处。
包括……公子的千秋阁。”他急忙说道。
君笙盯着那张凭证,又看看白川那张写满“您快去吧别折腾我了”的脸,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十足的满意和狡黠。
他再次重重拍在白川肩上,震得对方伤口一阵抽痛:“办的漂亮,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厉害。”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旋风般卷出了朝阳殿。
看着那玄色衣袍消失在殿门外的刺眼光亮里,白川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他靠着冰冷的殿柱,缓缓滑坐在地,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
右臂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着那片刺目的血红,又想起公子尘那苍白清冷、拒人千里的样子,还有少主那一点就炸、魔气缠身的性子,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前途一片灰暗。
他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和无奈都吐出来。
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君笙带着凌书、凌玉两个高大沉默的仙官,一路风风火火,几乎是踹开了幽兰居那扇雅致的雕花木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堂内里原本悠闲品茗、低声谈笑的客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惊,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君笙对满堂的目光视若无睹,大喇喇地走到柜台前,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盖着红印的凭证,“啪”一声拍在光亮的红木台面上。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
管事的账房先生是个精瘦老头,看清凭证上的内容,尤其是那个鲜红的印鉴后,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他不敢怠慢,立刻堆起最恭敬的笑容,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顾……顾掌柜!您请上座。”他慌乱地示意伙计搬来最上等的圈椅。
君笙也不客气,一撩衣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姿态嚣张得如同在自己家后院晒太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骤然安静下来的堂内,带着一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劲头:“再次宣布一件事,都听好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好奇、或茫然、或带着审视的脸,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今日起,公子尘不再展示才艺,他生病了,需要静养。
你们~”他手指随意地在堂内里划了一圈:“工钱照发,而且,只要干得好,干得让我顾某人满意了,每人每月,比平常多拿十两银子。”
他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底下伙计们眼中瞬间爆发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以后~”他话锋一转,抬手指了指身后像两尊门神般杵着的凌书凌玉:“有事,找他俩。
别来烦我,懂?”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
短暂的死寂后,堂内里“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十……十两?”一个年轻的小伙计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脸涨得通红。
“我的天,顾掌柜万岁。”另一个机灵点的伙计小五直接蹦了起来,挥舞着手臂。
“公子休息,工钱照发,还涨钱……”
账房先生喃喃自语,老脸上满是梦幻般的激动,随即反应过来,也跟着人群一起高喊:“顾掌柜英明,顾掌柜大善人。”
“比沈掌柜好太多了,沈掌柜抠抠搜搜的……”
角落里的跑堂小六兴奋地拉着旁边的小七,声音没压住,清晰地传了出来。
“就是就是,顾掌柜大气。”小七也激动地附和着,声音响亮。
一片欢呼雀跃,气氛热烈得如同过节。
君笙听着那些“顾掌柜万岁”、“大善人”、“比沈掌柜好太多”的赞美,嘴角勾起一抹近乎邪气的弧度。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在一片更加高涨的欢呼声中站起身,无视那些感激涕零的目光,径直朝着后院的雅间区域走去。
那步伐轻快,目标明确——赖着千秋阁不走。
十几日后。
就在这气氛渐渐归于一片祥和之下,君笙刚走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边时,一个极其不和谐、带着浓浓酒气和不满的声音,像块臭石头般砸了过来:
“喂!新来的那个什么顾……顾掌柜是吧?人呢?死哪儿去了?”
君笙脚步一顿,眉梢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凌书凌玉立刻警觉地向前一步,挡在他侧前方。
只见靠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旁,歪歪扭扭地坐着一个穿着锦缎袍子、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
他面前的桌上杯盘狼藉,酒气冲天,显然是喝了不少。
旁边还坐着两个同样带着几分醉意、眼神不善的同伴。
胖子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不耐烦地拍打着桌面,发出“砰砰”的闷响,唾沫星子横飞:
“老子是你们这儿的常客,花了多少银子听公子尘抚琴。
今天兴致正好,特意带了朋友来捧场。
怎么着?说休息就休息?
问过老子没有?”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声音更大了:
“那个病秧子呢?叫他出来。
弹一曲,不然,老子砸了你这破店!”
这话一出,刚才还喧闹的堂内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死寂一片。
所有伙计脸上的喜色都僵住了,惊恐地看着那胖子,又偷偷瞄向月亮门边那个一身玄衣、背对着他们的新掌柜。
君笙慢慢地转过身。
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那闹事的胖子走去。
凌书凌玉无声地跟上,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那胖子见君笙过来,非但不怕,反而像是得了势,腰板挺得更直,下巴抬得更高,斜睨着君笙,鼻孔朝天:“你就是新掌柜?赶紧的!叫公子尘出来,别磨磨蹭……”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君笙已经走到了他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君笙没说话,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胖子面前一个刚斟满、还冒着热气的白瓷茶杯。
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
然后,五指猛地一收。
“咔嚓——噗嗤!”
一声脆响伴随着液体挤压的闷声。
那只精致的白瓷茶杯,竟在他掌中被生生捏爆。
滚烫的茶水混合着锋利的碎瓷片,从他指缝间被硬生生挤压出来,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也溅了几滴在他玄色的衣袖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整个堂内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一掌给冻结了。死寂得可怕,只剩下茶水滴落的嘀嗒声。
君笙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几片最锋利的碎瓷,被茶水冲刷着,闪着冰冷的光。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上弯着一点弧度,可那双眼睛,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丝光亮也无,只有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漠然和戾气。
他拈起一片小小的、边缘极其锋利的碎瓷,用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像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
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缓缓地、一寸寸地刮过胖子那张瞬间失去血色、布满惊骇和冷汗的肥脸。
“他的琴……”君笙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你……也配听?滚!”
胖子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
他想开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旁边那两个同伴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倏地从君笙捏过碎瓷的指尖缝隙里钻了出来,缭绕纠缠,带着一种阴冷、暴戾、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凶煞气息。
那黑气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君笙捻着碎瓷的指尖猛地一顿。
一股狂暴的、嗜血的冲动瞬间冲上头顶!捏死他!就像捏碎那只茶杯一样。
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体内的魔气在咆哮,在怂恿,在疯狂叫嚣着杀戮。
他又想起白川那语重心长、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混乱暴戾的脑海里炸响:“……公子他被您封印,还有寒毒,本身就虚弱……六年前的伤还没好呢……”
那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硬生生将那即将失控的魔气按了下去。
君笙眼底翻涌的暴戾和那丝诡异的黑气猛地一滞,随即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强行将那口翻腾的戾气咽了回去。
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角力。
最终,他紧抿的唇线极其勉强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开。
那笑容僵硬无比,假得像是画在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他随手将那片染着茶水、沾着一点血丝的碎瓷片,“叮”一声轻响,丢回胖子面前狼藉的杯盘堆里。
然后,他用一种刻意放缓、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
“这位……贵客。”
他微微俯身,凑近那张惨白的胖脸,假笑更深:“您兴致这么好,公子尘身体不适,实在扫兴。不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恶劣至极的玩味:“由我顾某人,亲自为您弹奏一曲?”
他直起身,环视了一下噤若寒蝉的大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清晰地盖过所有细微的抽气声:
“取我的琴来!今日,就为这位雅兴十足的贵客,弹上一曲……”
他刻意拉长了调子,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落在胖子抖如筛糠的身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送葬》如何?专为助您今日之雅兴。保管您……终身难忘。”
那人惊慌失措的喊着:“疯子,疯子。”
就跑的无影无踪。
君笙朝着他们喊了一句:“记得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