邲之战的惨败如同雪崩,其引发的连锁反应迅速席卷中原,并向着更深远的方向扩散。晋国霸权的支柱在楚军的重击下轰然断裂,而吴国对楚国的致命一击,以及越国在背后的悄然亮刃,则彻底改写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赵盾率领残兵败将退回绛都。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此刻面色灰败,但眼神中的阴鸷与冷酷却愈发深沉。邲之败,不仅是一场军事失利,更是对他个人威望的毁灭性打击。他深知,在权力场中,失败者的下场往往比战死沙场更为凄惨。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败战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而赵盾绝不会让这个责任落在自己头上。
“邲地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军中有人通敌,临阵怯战,致使大军溃败!”赵盾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几位此前在战前会议上主张谨慎或与他有旧怨的将领,以及他们的家族代表。
不等有人申辩,他便罗列出一系列“罪证”——某些部队溃退过早,某些将领未能及时响应号令,甚至一些捕风捉影的“与楚使暗通款曲”的谣言。在赵盾的铁腕和此刻急需替罪羊的氛围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场血腥的内部清洗随即展开。数位颇有声望的贵族将领被下狱问罪,其家族或被剥夺封地,或被强制迁徙。赵盾借此机会,不仅推卸了战败的主要责任,更将朝中潜在的反对势力连根拔起,用恐惧和鲜血重新浇铸了他看似摇摇欲坠的权威。
然而,表面的稳固之下,是更深的分裂与怨恨。晋国公室在这次惨败中更加沉默,仿佛一个透明的影子。晋国的霸权,在中原诸侯心中已然崩塌,郑、卫、宋等附庸国纷纷遣使赴楚,表示归附。中原大地,暂时脱离了晋国的掌控。
当子玉在邲地沉浸在巨大胜利的狂喜中,正准备挟大胜之威,进一步扫荡晋国势力时,吴军攻入郢都的噩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他所有的喜悦。
“吴人!卑鄙无耻!”子玉暴怒如雷,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军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下令全军放弃所有缴获,轻装简从,火速回援郢都。
但孙武用兵,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吴军行动迅捷如风,在子玉回师之前,已攻克郢都外城。楚王携部分公室成员及重臣,在少数禁军的护卫下,仓皇弃城西逃,一路奔向云梦泽,寻求避难。郢都,这座楚国王权象征的宏伟都城,立国数百年来首次陷落于外敌之手。
吴王阖闾意气风发地踏入楚王宫,坐上了那张象征着荆楚霸权的王座。伍子胥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年的血海深仇,似乎终于得报。他力主掘开楚平王之墓,鞭尸三百,以泄心头之恨,被孙武以“过犹不及,恐失楚人之心”为由苦苦劝住,但仇恨的火焰并未熄灭,转而倾泻在郢都的财富和楚国王室的尊严上。吴军在郢都大肆劫掠,举动日渐骄横。
孙武对此深感忧虑,他向阖闾进言:“大王,郢都虽下,然楚国疆域辽阔,子玉大军正在回援,楚人必不甘心亡国。我军孤军深入,需谨防楚人四处集结,断我归路。当务之急,是稳定郢都秩序,招抚楚地贵族,不可过度刺激。”
然而,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阖闾和被仇恨支配的伍子胥,并未完全听进去。吴军在郢都的暴行,正在悄然积聚着楚人复仇的怒火。
就在阖闾沉醉于征服楚国的巨大荣耀时,来自国内的紧急军报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他的美梦。
“越王勾践,亲率大军,水陆并进,偷袭我国!边境城邑失守,敌军兵锋直指梅里!”
“什么?!”阖闾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脸色瞬间煞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一向俯首帖耳、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越国,竟敢在他背后插上如此致命的一刀。
伍子胥又惊又怒:“勾践小儿,安敢如此!大王,梅里乃我根本,不容有失!必须立刻回师!”
孙武长叹一声,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吴军主力尽在楚国,国内空虚,勾践选择此时发难,时机狠辣精准。“大王,事急矣!需即刻班师。然撤退亦需章法,需防楚军与越军前后夹击。臣建议,大军分批撤退,留精锐断后,焚毁无法带走的粮草辎重,并散布谣言,言我大军即将全面扫荡楚地,以迟滞子玉追击。”
阖闾心如刀绞,眼看即将彻底吞并楚国,却不得不吐出来。但他深知梅里不容有失,只得咬牙采纳孙武之策。吴军在郢都的劫掠更加疯狂,仿佛要将所有的损失从楚地捞回来,随后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仓促撤退。
勾践亲率的越军主力,利用吴国边境守军兵力空虚且大意无备的机会,连续突破数道防线,迅速逼近吴国都城梅里。范蠡率领的偏师四处袭扰,成功牵制了吴国留守部队的机动力量。
吴国留守太子波匆忙组织防御,但兵力捉襟见肘,且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将。越军士气高昂,在勾践“破吴复仇”的口号激励下,发起猛烈攻击。
梅里城外爆发激战。吴军虽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且腹背受敌。太子波身先士卒,身受重伤,被迫退守内城。越军未能一举攻克梅里,但焚毁了外围大量营寨、工坊,掳掠了大量人口和财物,兵临吴国都城的消息已震动东南。
勾践站在城外,望着吴国都城巍峨的轮廓,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炽热的光芒。这是他隐忍多年后,第一次将战火引向强吴的心脏地带。
“传令,围而不攻,加固营垒。”勾践对文种和范蠡说道,“吴军主力不日必回。我军目的已达,重创吴国心腹,使其无法全力消化楚国。接下来,是战是走,待吴军回师后,视情况而定。”
他见好就收,并不贪功冒进。此次偷袭,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占领。他向天下宣告了越国的存在和獠牙,也极大地缓解了楚国的压力,更在吴国看似如日中天之际,给了其沉重一击。
董狐的竹简上,墨迹淋漓,记录着这翻天覆地的一季:
“夏,楚子玉自邲班师。吴入郢,楚王出奔。吴师掠郢。越子勾践侵吴,兵临梅里。吴王光自楚遁归。”
寥寥数语,写尽了霸主的更迭,王权的狼狈,征服者的骄横与仓皇,以及蛰伏者的致命一击。曾经不可一世的晋楚双双受创,新兴的吴国昙花一现,而更古老的仇恨与新的野心,则在废墟与烽烟中疯狂滋长。天下之势,自此进入了一个更加混乱、也更加充满可能性的战国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