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病榻前的布局,如同一剂猛药,暂时稳住了齐国濒临崩溃的心脉。诏令自相府而出,经由桓公首肯、鲍叔牙与迅速被启用的大司行隰朋执行,迅速传遍朝野,飞往列国。
临淄城的气氛依旧紧绷,却少了几分无措的恐慌,多了几分有序的紧张。甲士巡逻的频率加倍,宫门守卫的面孔大多换成了鲍叔牙亲自挑选的可靠之人。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阴谋气息,被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所取代。
册立太子的大典,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快速和简朴中举行。往日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必是钟鼓齐鸣,告祭太庙,宴享群臣,极尽隆重。但此刻,无论是心力交瘁的桓公,还是勉力支撑的管仲,都深知“快”字远比“礼”字重要。
宗庙之内,香烟缭绕。桓公身着朝服,面色沉肃,亲手将册封的玉帛授予跪在身前的公子昭。公子昭(即后来的齐孝公)面容清癯,眼神中虽有即将肩负重担的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正式承认后的坚定与沉稳。他依礼叩拜,接过那象征储君之位的信物。
“尔其谨守宗庙,敬奉君父,睦爱兄弟,臣抚万民……”桓公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堂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他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群臣,特别是在公子无亏及其党羽的脸上略有停留,目光锐利,隐含警告。
公子无亏站在众公子之首,低垂着头,面容隐藏在冠冕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但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节,暴露了其内心的极度不甘与愤怒。长卫姬称病未出,其党羽如竖貂、易牙等人,亦是个个面色灰败,如丧考妣。他们知道,管仲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布局。在国君明确表态、鲍叔牙掌控宫禁、隰朋开始介入朝政的情况下,短期内任何异动都无异于自取灭亡。
太子之名既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至全国。许多原本观望的朝臣和地方官长,纷纷上表表示拥戴。动荡的朝局,暂时获得了表面上的稳定。然而,那深埋的祸根,并未消除,只是在强大的压力下,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个裂口。
几乎在齐国立太子的同时,南方的楚廷,也收到了临淄剧变的详细情报。
楚成王熊恽端坐于章华台上,看着令尹子文呈上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管仲呕血昏厥,齐宫内斗,竟至当街刺杀?好,好得很!天助我大楚!”他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子文却相对冷静,他捋着长须,缓声道:“大王,齐乱虽可喜,然管仲未死,且迅速册立太子,内乱暂平。其更以周天子之名,诏令宋、鲁、卫等出兵助齐。我国若再公然大规模进兵,恐将直面中原诸侯联军,师出之名,反落了下乘。”
“哦?”楚成王挑眉,“令尹之意是,就此罢手?”
“非也。”子文眼中闪过谋算的光芒,“硬碰硬,非上策。管仲以‘尊王攘夷’号令诸侯,我大楚亦可另辟蹊径,乱其心腹。齐能盐纻制楚,楚岂无物可制齐?”
他趋前一步,低声道:“臣闻,鲁国自曹刿论战后,国势稍振,然其君(鲁僖公)始终对齐桓公压其一头心怀芥蒂。且鲁地盛产丝帛锦绣,乃天下闻名。齐虽强,其帛不及鲁之美。我大楚可遣使密往鲁国,大量购求其精美丝帛,价可高出市价三成,但有一条件——所有交易,只接受以齐之‘齐纻布’折算支付。”
楚成王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妙!妙极!如此一来,鲁人为得我楚金,必疯狂向齐地收购齐纻布!齐纻布价必将飞涨!齐人见利,恐将弃农种纻者众,且其国内纻布流通大乱,自用不足,又何谈以此制约我楚国?此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其身!”
子文微笑颔首:“正是。此计一可破坏齐之经济谋划,二可离间齐鲁关系——若齐国限制对鲁纻布出口,则鲁怨齐;若放任,则其盐纻之策自溃。三可示好鲁国,使其在齐楚之间首鼠两端,不再全力助齐。此乃一举三得。”
楚成王拍案:“即刻去办!另,通知前线的斗章将军,大军暂缓正面进攻,多派小股精锐,袭扰齐军粮道,策应淮夷,给齐国持续放血,使其不得安宁!”
楚国的反击,悄无声息地展开,阴险而致命。一场没有硝烟的经济战,率先在两国之间再次引爆。
齐国新受重用的隰朋,无疑迎来了此生最严峻的挑战。他深知管仲病榻托付的重量,日夜不休,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军政文书。
他首先接待了奉命而来的宋、鲁、卫三国使臣。面对这些或真心助齐、或心怀观望的盟友,隰朋展现出了高超的外交手腕。他对宋公的使者极尽尊崇,充分肯定宋国作为公国的地位,暗示未来中原事务需宋国多多出力;对鲁使,则着重强调齐鲁姻亲之谊与共抗荆楚、保卫周礼的大义;对卫使,则更多回忆齐桓公助卫国复国的恩情。
但他给予各国的出兵要求却极具弹性:“但请贵国陈兵边境,作出姿态,或派出偏师协助护送粮秣即可。大王天威,我国将士用命,必不使楚虏猖獗。”此举既满足了“尊王召盟”的政治需求,获得了国际声援,又避免了欠下过重的军事人情,防止各国趁机提过多要求。
然而,最先传来坏消息的,却是与鲁国相关的经济战线。
数日之间,临淄及齐国西部边境的纻布价格开始异常飙升。隰朋敏锐地察觉不对,立刻派人查探,很快便回报:大量鲁国商贾携重金入境,不计成本地扫货收购齐纻布,声称是“江南巨贾”急需。
隰朋瞬间明了:“楚人!好毒辣的计策!”他立刻意识到,这无疑是楚国对盐纻之策的精准反击。他立刻下令:严格限制纻布出境,每日每商购买不得超过一定额度,并试图平抑物价。
但命令刚下,鲁国的抗议国书就已送到。鲁侯言辞激烈,指责齐国违背自由贸易的盟约,阻碍商旅,损害鲁国利益,威胁若不止此令,将重新考虑助齐抗楚之事。
隰朋陷入两难:若放开限制,经济战略破产,国内民生亦受冲击;若坚持限制,则必然开罪鲁国,联盟可能出现裂痕。他立刻将此事急报桓公与病中的管仲。
相府之内,药石味依旧浓重。管仲的身体并未好转,只是靠意志和名贵药材维持着清醒的时间。
隰朋匆匆而入,将楚鲁联手的经济攻势及困境详细禀报。
管仲卧于榻上,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却无太多波澜。待隰朋讲完,他喘息片刻,缓缓道:“楚子……反制……意料之中……然用鲁为刃……确……是高手……”
“请仲父示下!”隰朋焦急道。
“勿阻……鲁商……”管仲吐出四字。
隰朋一愣:“可若放任,纻布流空,物价腾贵,我国之策……”
“提价……”管仲断续道,“通告……大幅提高……纻布……出口之税……税……极重……让鲁人……代楚人……出这笔钱……所得税赋……用于……补贴国内……织纻之户……与……采购鲁帛……”
隰朋稍加思忖,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妙啊!仲父之意是:我等不仅不阻止,反而大幅提高出口税。鲁商若要买,就必须承受这巨额税赋,成本剧增,相当于替楚国付出了高价。我国政府反而能从中收取大量税金,再用这笔钱稳定国内纻布市场,甚至反过来去购买鲁国的丝帛!如此,楚人消耗巨资,鲁人得利有限且可能反受其害(若楚后续不要了),我齐国则名利双收,既保住了战略,又得了实利,还暂时安抚了鲁国?”
管仲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的笑意:“然……速办……另……告知鲁侯……此税……名为‘攘夷特别税’……乃为……共抗荆楚……不得已而为之……望其……体谅……”
隰朋心悦诚服,深深一揖:“仲父之智,深如瀚海!朋即刻去办!”
这一招“重税反制”,不仅瞬间化解了楚国的经济攻势,将其压力转嫁回去,更将皮球踢还给了鲁楚双方,再次展现了管仲即便病入膏肓,其谋略思维依旧远超常人,于细微处见大格局,四两拨千斤。
隰朋匆匆离去执行。病榻上的管仲,却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帕上猩红点点。
窗外,风声渐起,乌云再次汇聚。南方的军报再次传来:楚军虽未大举进攻,但小股部队的袭扰变本加厉,淮夷在楚人支持下攻势猛烈,王子成父压力巨大,请求国内速决对策。
宫廷之内,太子昭虽立,但公子无亏府邸门前,依旧有车马悄然往来。
内忧外患,从未真正平息。管仲以病躯残烛,为齐国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喘息之机,但巨大的风暴,仍在酝酿聚集。齐国的霸业航船,在这位老舵手即将力竭之时,能否安然驶过这片惊涛骇浪,无人可知。
所有人的心,都高悬着。而管仲的生命之火,似乎已在风中摇曳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