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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着半块渗血的玉佩冲出肉芝巷时,鞋底的肉筋还在微微跳动,像踩着活物。眼前突然开阔,一条河横在面前,河水是浑浊的乳白色,水面漂着层半透明的膜,像凝固的蛋清,风一吹,膜上泛起细密的纹路,竟与婴儿脐带的血管一模一样。

河岸边没有土,全是青灰色的软泥,踩上去“噗嗤”作响,泥里翻出些细小的指甲盖,白森森的,不知是人是兽。对岸隐约有片林子,树木的枝干光秃秃的,枝桠扭曲成麻花状,远远望去,像无数只举向天空的手。

“这河……地图上没标过。”我摸出被血泡烂的地图,原本空白的背面此刻渗出一行字,墨迹是淡红色的,像用指尖蘸血写的:“过脐带河者,忘前尘,断血亲”。

正盯着字发怔,水面突然“咕嘟”冒起个泡,泡破后浮出个东西——是只婴儿的小鞋,红布面,绣着虎头,鞋口缠着根细细的红绳,绳头系着块碎玉,竟与我手里的半块玉佩严丝合缝。

心脏猛地一缩。这双鞋,是我娘当年给我做的周岁礼,后来搬家时弄丢了,怎么会漂在这里?

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到水面的膜,那膜突然收紧,像有人在水下拽着鞋往后拖。鞋跟处的红绳“啪”地断了,碎玉掉进水里,水面瞬间掀起涟漪,乳白的河水翻出底下的黑,像扯开了层人皮。

“别碰水。”身后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个穿粗布褂子的老头,背篓里装着些黑糊糊的东西,看不清模样。他脸上刻满皱纹,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半块玉佩,“这河叫‘脐带河’,水里的东西,专认血亲的物件。”

我往后退了半步,泥里的指甲盖硌得脚底生疼:“您怎么在这?”

老头往背篓里塞了把枯草,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捞‘过河胆’。”他掀开背篓,里面是些拳头大的肉球,表面布满青筋,像缩小的心脏,“过了河,想记起前尘事,就得靠这东西。不过啊……”他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黑黄的牙,“多数人没这福气,刚碰到水,就被‘河娘’拖去当养料了。”

“河娘?”

“就是管这河的主儿。”老头用树枝指着水面,“你看那膜,是她的胎衣;水里的东西,都是她的‘孩子’。谁要是带了血亲的物件,她就认你是自家娃,拖你下去‘团聚’。”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手里那玉,是你娘留的吧?”

我攥紧玉佩,没应声。老头却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想过河?得先把血亲的念想断了。要么,把玉扔了;要么……”他指了指背篓里的过河胆,“吃一个,忘了你娘长啥样,忘了肉芝巷的事,干干净净过去。”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掀起个浪头,乳白的膜裂开道缝,里面浮出无数只手,小的像婴儿的巴掌,大的布满老茧,都朝着我这边抓挠。最前面那只手,戴着枚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朵梅花——那是我娘的陪嫁,她下葬时我亲手给她戴上的。

“娘……”我喉咙发紧,那只手突然加速游过来,指甲刮过水面的膜,发出“嘶啦”的声响,像在撕纸。

“快扔!”老头拽了我一把,背篓里的过河胆突然跳动起来,青筋暴涨,“她认出你了!再磨蹭,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看着手里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珠渗进玉纹里,竟拼出个模糊的“娘”字。水面的手越来越多,有的抓着我的虎头鞋,有的举着我小时候掉的乳牙,还有的捧着块烧焦的布——是我娘临终时盖的被子,被血茧窟的火烧烂了半块。

“想她了?”河面上突然响起个女人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带着股奶腥气,“下来陪我啊,娘给你唱摇篮曲。”

那声音,竟和我娘哄我睡觉时一模一样。水面的膜彻底裂开,露出底下漆黑的河水,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在水里沉浮,长发像水草般散开,缠住那些伸出的手,往水下拖。

“是幻觉!”老头往我手里塞了个过河胆,那肉球在掌心烫得像块烙铁,“河娘会模仿亲人的声音!吃了它,就听不见了!”

我盯着水里的身影,她正对着我笑,嘴角的痣和我娘的位置分毫不差。手里的玉佩突然变烫,碎口处的“娘”字渗出血珠,滴在泥里,泥里的指甲盖纷纷竖起,指向河面,像在催我下去。

“不……”我猛地把玉佩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岸边跑,脚底的软泥突然收紧,像被无数只手抓住。回头一看,老头不知何时不见了,背篓倒在地上,过河胆滚了一地,每个肉球里都浮出张脸,有我爹,有我哥,还有那些在血茧窟没出来的人,都睁着眼睛盯着我。

水面的女人身影越来越清晰,她伸出手,银镯子在水里晃出细碎的光:“儿啊,过来啊,娘给你留了糖……”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娘总把糖藏在枕头下,半夜我哭着要吃,她就摸黑给我找,镯子在黑暗里碰着床栏,叮当作响。心脏像被那镯子敲得生疼,脚底下的泥突然松开,竟自己往河边滑。

“不能去!”我死死抠住岸边的一块石头,石头上布满小孔,孔里渗出些粘稠的液体,像眼泪。低头一看,石头上竟刻着行字:“民国二十三年,王二柱,携母遗物过河,溺”,字迹被水泡得发胀,笔画里嵌着些头发丝,黑的、白的、灰的,缠成一团。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带着血亲的物件来过这里。

水面的手已经够到我的脚踝,冰凉的,像娘的手——她临终前发着烧,手却冰得像块玉。我浑身发软,怀里的玉佩烫得像要烧起来,碎口处的血珠浸透了衣襟,在胸前晕开朵红,像朵开败的花。

“想起来了?”女人的声音更近了,“你小时候总说,娘的镯子好看,等你长大了,要给娘买个金的……”

“闭嘴!”我嘶吼着摸出腰间的刀,是从肉芝巷带出来的,刀身还沾着巷子里的肉筋。挥刀砍向脚踝上的手,刀刃碰到水面的瞬间,那手突然化成团血雾,水里的女人身影发出凄厉的尖叫,乳白的膜重新合拢,盖住了底下的黑。

脚底的泥不再滑动,那些指甲盖也缩回泥里,只留下一个个小孔,像被虫蛀过。我瘫坐在岸边,怀里的玉佩渐渐变凉,碎口处的“娘”字淡了下去,只剩道浅浅的痕。

对岸的林子不知何时起了雾,扭曲的枝桠在雾里晃悠,像在招手。老头突然从雾里钻出来,背篓空了,脸上多了道血痕,从眼角划到下巴:“你命硬。”他扔给我根树枝,树枝上缠着根粗绳,绳头系着块铁锚,“抓稳了,这是‘断情绳’,过河时别回头,别说话,别碰水里的任何东西——包括你娘的影子。”

绳子沉在水里,铁锚坠在河底,拉出条笔直的线。我攥着树枝,手心的汗混着血,黏糊糊的。老头在对岸喊:“记着,过了河,往林子深处走,那里有座‘忘忧庙’,庙里的和尚,能把你这玉佩上的血亲味刮掉,不然啊,走到哪,河娘都能找到你。”

水面的膜又开始蠕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我深吸一口气,踩着绳子往河中央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绳子底下的水不断往上冒气泡,泡里裹着些细碎的骨头,像人的指节。

快到对岸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有重物落水。忍不住回头——水里浮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布虎头鞋,正朝着河中央漂去,那是……小时候的我。

“救我!”小身影朝我伸手,脸上的痣和我娘的一模一样,“娘在底下抓我!”

绳子突然剧烈晃动,手里的树枝“咔嚓”断了半截。老头在对岸嘶吼:“别回头!是幻觉!那是河娘变的!”

我死死盯着对岸的雾,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小时候我总缠着娘要去河里摸鱼,她怕我出事,就编故事说“河里有河娘,专抓不听话的娃”,现在想来,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条河?

“扑通”又一声,小身影沉下去了,水面浮起那只虎头鞋,红布面在乳白的膜上格外刺眼,像朵开在尸布上的花。

终于踏上对岸的泥地,绳子突然绷断,“啪”地抽在水面,激起无数血珠。回头看,脐带河又恢复了平静,乳白的膜盖得严严实实,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冰凉,指甲缝里嵌着些白色的绒毛,像婴儿的胎毛:“过了河,就别再想了。”

我摸出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痕彻底消失了,玉身变得通透,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对岸的肉芝巷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桠还在雾里晃,像在挥手告别。

“往这边走。”老头领着我往林子深处走,树干上渐渐出现些刻痕,有的是人名,有的是日期,还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玉佩,“这些都是过了河的人刻的,想留个念想,可到最后啊……”他指了指刻痕最深的一个名字,那名字旁边画着个小棺材,“还是被河娘找着了。”

林子里的雾越来越浓,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奶香味,像小时候娘熬的米浆。我攥紧玉佩,指节发白——就算过了河,就算忘了前尘,有些东西,是不是刻在骨头上,怎么也甩不掉?

老头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雾:“到了。”雾里隐约露出座小庙的顶,檐角挂着些铃铛,却没声音,走近了才发现,铃铛里塞着团棉花,棉花里裹着些头发,黑的、白的,缠着红绳,和我娘的那根一模一样。

庙门虚掩着,门楣上写着“忘忧庙”三个字,字上蒙着层灰,灰里掺着些细小的骨头渣。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腥甜的气味涌出来,像血混着奶水。

供桌上没有佛像,摆着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布上绣着个大大的“断”字。瓮前跪着个和尚,背对着我,穿着件破烂的僧袍,后脑勺上没有头发,却长着个肉疙瘩,像只闭着的眼。

“来了。”和尚的声音像被水泡过,转过身来——他的脸是平的,没有五官,只有层光滑的皮,像被人用刀削过,“把玉佩放瓮里吧,三炷香后,血亲味就没了。”

我盯着那黑陶瓮,瓮口的红布在风里动,像有人在底下吹气。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碎口处隐隐显出个“娘”字,淡得像幻觉。

老头不知何时站在庙门口,背篓里又装满了过河胆,肉球上的脸都在盯着我,像在催我做决定。

放,还是不放?

放了,就再也记不清娘的模样,记不清她的银镯子,记不清她藏在枕头下的糖。

不放,河娘迟早会找到我,拖我去那乳白的水里,永远陪着那些伸出的手。

供桌上的香突然自己燃了起来,青烟笔直地钻进黑陶瓮,瓮里传出些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有我娘的,有我爹的,还有那些我以为早就忘了的人。

我慢慢掏出玉佩,碎口处的“娘”字突然清晰起来,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供桌上,桌面立刻渗开,露出底下的木板——木板上刻满了“悔”字,每个字都像用指甲抠出来的,深可见骨。

原来,那些放了玉佩的人,都在后悔。

“啊——”我猛地把玉佩揣回怀里,转身冲出庙门,老头在身后嘶吼:“你会被拖走的!迟早的事!”

林子里的雾突然散了,阳光透过枝桠照下来,在地上拼出些破碎的图案,像我娘给我绣的肚兜上的花。回头看,忘忧庙的门“吱呀”关上,黑陶瓮的红布被风吹掉,里面滚出无数块碎玉,每一块,都像我手里的半块。

脐带河在身后静静流淌,乳白的膜上,那只虎头鞋还在漂,像个不会沉的记号。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它已经不烫了,却像长在了肉里,硌得胸口又酸又疼。

老头说得对,河娘迟早会找到我。

可有些念想,就算要被拖进水里,就算要在泥里烂成指甲盖,也不能断啊。

风穿过林子,带来股米浆的香味,像娘站在灶台前喊我:“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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