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回魂泽时,鞋底还沾着墨绿色的淤泥,每走一步都甩下几点腥水,落在地上立刻晕开,像一朵朵腐烂的花。前方的密林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树干上缠着些半透明的丝,阳光透过雾照进来,在丝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玻璃,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这是‘茧林’。”阿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回头,只有雾气在树干间流动。可那声音太真切了,带着他左臂被血藤缠绕时的痛感,“笔记里画过,这里的树会结‘人茧’,把活人的魂魄裹在里面,慢慢啃噬。”
脚下的落叶层很厚,踩上去“噗嗤”作响,像是踩碎了某种脆嫩的东西。弯腰拨开落叶,下面露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每个孔里都嵌着半粒牙齿,牙尖朝上,白森森的,像是无数张嘴在黑暗里咬着什么。
密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响,不是风吹树叶,是某种东西在地上拖动。我握紧怀里的青铜哨,哨身上的“镇厄”二字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顺着声音望去,雾气里走出个“人”,穿着破烂的灰布衫,背驼得像座小山,手里拖着根藤条,藤条末端缠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半透明的丝裹着,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蠕动。
“采茧的。”阿砚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警告,“别让他的藤条碰到你,那上面的丝会缠人的骨头。”
那人缓缓转过身,脸被乱发遮住,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下巴上沾着些白色的丝,像凝固的唾沫。他看见我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然后举起藤条上的茧晃了晃——茧里的东西突然撞了撞茧壁,露出只手的轮廓,指甲在丝上划出浅浅的印子,像是在求救。
“新茧……好……”他的声音含混不清,拖着藤条往我这边走,每一步都在落叶层上留下个血印,原来他的脚早没了,只剩半截森白的腿骨,骨头上缠着丝,像穿着双诡异的丝鞋。
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藤条拖动的声响,越来越近。跑过一棵老槐树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丝,半透明的,韧性极强,缠上皮肤的瞬间就开始收紧,勒得骨头生疼。低头一看,树洞里堆满了人茧,大小不一,有的已经破开,里面只剩层空壳,壳上还沾着些头发和指甲,像是被硬生生剥下来的。
“救……救我……”
一个破茧里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我凑近一看,茧壳里躺着个少女,皮肤被丝裹得发亮,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她的手指动了动,指向树顶,“上面……有‘母茧’……”
树顶的枝桠间,果然挂着个巨大的茧,足有半人高,被无数丝缠绕着,像颗畸形的果实。茧壳上布满血管状的纹路,里面有东西在缓缓蠕动,偶尔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蜷缩着,像个未出生的婴儿。
“采茧人养的……”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弱,丝已经爬满了她的脖颈,“他把活人喂给母茧,母茧就会吐丝……那些丝……能缠住魂魄……”
缠在脚踝上的丝突然剧烈收紧,我疼得几乎跪倒。采茧人已经追到树下,他举起藤条,藤尖的钩子闪着寒光,正对着我的喉咙。我突然想起回魂泽带出来的引魂佩,赶紧掏出来按在丝上——玉佩发烫,丝立刻像被烫到的蛇,缩回树洞里,留下道红痕,像被火烧过。
采茧人发出愤怒的嘶吼,拖着藤条扑过来。我侧身躲过,他撞在槐树上,树洞里的人茧纷纷掉落,摔在地上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尸骨,是团团蠕动的白色虫豸,虫身上印着模糊的人脸,正是那些被裹进茧里的人。
“它们以魂魄为食。”少女的声音彻底消失,她的身体在茧里瘪下去,最后变成层空壳,壳上的丝自动剥离,飘向树顶的母茧。
母茧突然剧烈晃动,里面的人形轮廓伸展开来,像在伸懒腰。茧壳上的血管纹路变得鲜红,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脸——是忘忧,她闭着眼睛,嘴角带着笑,像是在沉睡。
采茧人突然跪倒在地,对着母茧磕头,额头撞在地上,流出的血立刻被丝吸走。“醒……快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差最后一个魂魄……就能化形了……”
我这才明白,他拖来的那些人茧,都是为了喂养母茧里的忘忧。而他口中的“最后一个魂魄”,就是我。
树顶的母茧裂开道缝,里面飘出无数细丝,像一张大网,朝着我罩过来。采茧人爬过来抓住我的脚踝,他的手骨已经和藤条长在一起,丝顺着我的裤腿往上爬,勒得我骨头咯吱响。
青铜哨在怀里发烫,我掏出哨子,对着母茧用力吹响。哨音刺破浓雾,母茧剧烈震颤,里面的忘忧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是纯粹的白,没有一丝黑。她的嘴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我听不见,只看见那些罩过来的丝突然掉头,缠向采茧人,瞬间将他裹成个新的茧,吊在树桠上。
母茧的裂缝越来越大,忘忧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穿着红衣,双环髻完好无损,只是脸依旧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淌着丝,像在流泪。她伸出手,指尖的丝轻轻搭上我的脸颊,冰凉刺骨。
“姐姐……”她的声音像丝绸摩擦,“你终于来了。”
树洞里的虫豸突然涌向我,母茧上的丝也开始收紧,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引魂佩在手里彻底冷却,变成块普通的石头。最后看了一眼忘忧那无面的脸,我突然明白,所谓的“茧房”,从来不是困住魂魄的牢笼,而是等待重逢的巢穴。
丝渐渐裹住我的身体,意识开始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听见忘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叹息:
“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树顶的母茧彻底合拢,恢复成那颗畸形的果实,只是颜色变得更加鲜红,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密林的雾气里,传来丝被风吹动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语,又像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细微,却带着蚀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