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最先被村口的几条老狗嗅到,它们不安地刨着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夹起尾巴躲回了各自的窝棚,任凭主人如何呼唤也不肯出来。
紧接着,第七日的清晨,那个人形凹坑的异变,便彻底击碎了山村残存的平静。
凹坑的边缘,那些被夯实的泥土,竟开始像受伤的血肉般,缓缓“流淌”出一种淡青色的黏稠液体。
它不向下流,反而贴着坑壁向上蔓延,在晨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几个胆大的半大孩子凑了上去,其中一个叫狗蛋的,伸出指头小心翼翼地沾了一下。
“不湿!”他惊奇地叫道,将手指举到伙伴们面前。
那淡青液体果然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他指尖上凝聚成一滴圆润的珠子,却丝毫没有沾湿皮肤。
狗蛋的脑中轰然一响,眼前景象飞速变换,他仿佛赤着双脚,踩在一条被岁月磨平的青石古道上,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群山,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泥土的芬芳,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苍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幻觉只是一瞬,狗蛋晃了晃脑袋,看着指尖那滴诱人的青色水珠,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那味道……无法形容,像是舔了一口尘封千年的旧书卷,又像是饮下了一捧深山老林里的晨露。
他还没来得及咂摸出滋味,眼皮便陡然一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昏死过去。
狗蛋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村里的赤脚郎中想尽了办法,针灸、灌药,都毫无用处。
就在他爹娘哭天抢地,准备给他置办后事的时候,狗蛋毫无征兆地坐了起来。
他双目圆睁,瞳孔里却没有一丝焦距,嘴里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佶屈聱牙的古老腔调,清晰地背诵起来:“……魂归来兮,三步一引,五步一铃,阴阳有契,生死有凭……”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村里年纪最长的族老陈伯猛地从人群后挤了进来,他死死盯着狗蛋的嘴型,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惧。
那是《赶尸契文》!
是早已失传数百年的、只存在于族谱零星记载中的禁忌文字!
狗蛋只背了寥寥数句,便猛地一顿,眼中的神采瞬间恢复。
他茫然地看着围着自己痛哭的爹娘和满屋子的村民,不解地问:“爹,娘,你们哭啥?我……我不是在井边看人挖坑吗?”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昏睡了三天,更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众人惊疑不定地散去,只有陈伯留了下来。
他颤抖着抓住狗蛋的手掌,翻了过来。
在狗蛋那小小的掌心正中,一个清晰无比的、仿佛用烙铁烫上去的纹路赫然在目——那是一枚残缺铜钱的一半。
“天爷……”陈伯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坑里渗出来的,不是什么地浆毒水……那不是血,是记忆,是那个人的记忆在发芽……”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
还没等村民们从狗蛋的诡异事件中回过神,第十日的清晨,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村里所有水井,无论是村头的老井还是各家后院的新井,水面上无一例外地浮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青色光膜。
这层膜在没有阳光的井底幽幽发光,当第一缕晨曦射入井口,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青膜之上,竟瞬间显现出无数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脚印!
那些脚印层层叠叠,仿佛在过去无数个夜晚,曾有千军万马踏着井水无声而过。
一个性子急的汉子不信邪,拿起木勺就想把那层“脏东西”舀掉。
可木勺刚一接触青膜,那膜便如同活物般破而不散,反而顺着勺柄飞快地向上攀爬,在他的手腕前停住,在半空中扭曲、凝聚,化作了短短一行字:“别叫名字。”
字迹只存在了短短一息,便“噗”地一声化作一团青雾,悠悠然落回了井底,重新融入那片青膜之中。
汉子吓得怪叫一声,扔了木勺,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那天起,整座村子,再无人敢饮用井水,家家户户只能靠积攒的雨水和去数里外的山溪挑水度日。
日子在压抑和恐惧中挨到了子时。
义庄后山,那片专门用来监测地气的铃舌草,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所有的草叶都诡异地弯下了腰,叶尖齐刷刷地指向村子后山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孤庙遗址。
也就在同一时刻,在铃舌草指向的中心,一株早已枯死多年的老草根部,干裂的泥土突然“啵”地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缝。
一根水晶般通体透明的细小藤蔓,从裂缝中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藤蔓内部,有点点微光如同心脏的脉搏,正一起一伏地规律闪动着。
它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贴着地面,坚定而迅捷地蜿蜒前行。
它所过之处,坚硬的泥土无声地翻开、松动,恰好拼凑出了一条清晰的路线图。
村里有几个曾见过那怪人行踪的老人,若是此刻在此,定会惊骇地发现,这藤蔓行进的轨迹,与那人七年来日复一日、一步不差走过的路线,完全吻合!
每一步,都精准地对应着他昔日留下的那个模糊的足印位置。
藤蔓穿过田埂,绕过房舍,最终在村口那口最早出现异象的老井边停了下来。
它如同寻找归宿的游蛇,顺着冰冷的井栏盘绕了整整三圈,而后,顶端缓缓向上,托起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苞。
花瓣是半透明的青玉之色,内部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午夜,花开刹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极轻、极清脆的“嗒”,从深不见底的井底传来,仿佛有一枚冰凉的铜钱,被投入了幽静的深水之中。
然而,就是这声轻响,却让整座村庄的地基,随之发生了一次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
与此同时,分布在村子周围七个方向、早已被村民遗忘的古老界碑,碑身同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缕漆黑如墨的浆液从中渗出,顺着碑体流淌到地面。
黑浆遇风即干,在地上迅速凝固成一道道粗重的墨线。
若从高空俯瞰,这七道新生的墨线,恰好与村庄原有的轮廓连接起来,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而完整的“守”字,而井口花开落下的那一“点”,正是这个“守”字补上的最后一笔。
次日黄昏,以拾柴为生的赵老汉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了回村必经的那座断桥。
他像往常一样低头看着桥面,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桥面上那些因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霜纹,此刻竟像活了一般,正剧烈地搏动着。
在他惊恐的注视下,那些霜纹缓缓隆起,交织,最终在桥中央凹陷下去,形成了一道浅浅的、轮廓清晰的足印凹槽。
那是一个男人的脚印,不大,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感。
赵老汉的心跳得厉害,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右脚,颤抖着,缓缓放进了那个凹槽里。
严丝合缝。
就在脚底完全贴合的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猛地从他的脚心“涌泉穴”直冲天灵盖!
赵老汉浑身剧震,脑海中炸开一片白光,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闪现而过:漫天风雪中,一个赤足的少年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踏雪前行,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道模糊而高大的背影,两人的步伐出奇地同步,正一前一后,走向一座被无尽黑暗笼罩的、名为“幽都”的巨城深处。
画面一闪而逝,赵老汉猛地抽回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再低头看去时,桥面上的足印凹槽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桥下潺潺的溪水,水流声不知何时变了调,正用一种近乎耳语的低沉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
“这次……换你替我走完。”
赵老汉呆立在桥上,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山后,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了整个天空。
他才像大梦初醒般,失魂落魄地走下断桥,向着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村庄走去。
村里静得可怕,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
他推开自家的院门,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晚的黑暗,似乎比往日要“薄”上那么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在夜幕的另一侧,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静静地凝望着村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