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入口幽邃,似梦非梦,引着他的心神沉入一条无声奔涌的光之长河。
河岸两侧,是数不清的背影,密密麻麻,肩挨着肩,朝同一个方向默然前行。
他们姿态各异,或蹒跚,或矫健,或佝偻,却无一例外,无人回顾。
他立于光河之上,脚下是流淌的星屑,周遭是死寂的喧嚣。
他想开口呼喊,问他们去往何方,为何不回头看上一眼,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冷的棉絮,任凭胸腔如何鼓动,也挤不出一丝声响。
视线穿过无尽的人潮,他看到前方横亘着一座断桥。
桥身以不知名的青石砌成,却从中断裂,狰狞的豁口像是被巨力撕开的伤疤。
断桥的这一头,立着一尊石像,石质粗砺,雕工简朴,却让他心头一紧——那正是村中传说里,早已失传了样貌的无名牧童。
石像双目紧闭,面容模糊,唯有那份伫立的姿态透着一股亘古的执拗。
他的肩上,还扛着半截残破的石铃,铃口朝下,仿佛随时会响起,却又永远沉寂。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脚下的光河也仿佛有了实体,承托着他的脚步。
越是靠近,那股压抑在心头的悲怆就越是浓重。
他想对石像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路已经断了,人也已经走光了,不用再等了。
可未等他组织好那无声的语言,石像那模糊的唇线竟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字,那声音不经由耳朵,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还等。”
话音刚落,天地震颤。
他脚下的光河瞬间倒卷,无数背影如潮水般退去。
耸立的断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桥基自下而上崩裂,巨大的石块砸入逆流的光河,激起无声的浪涛。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心跳如擂鼓。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满空无一人的庭院,一切静谧如常。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院角,那株枯萎多年的铃舌草旧根处,一小片泥土上,竟浮着一行清晰的湿痕,在月色下泛着微光,宛如一道刚刚干涸的泪迹。
他瞬间明白了。
牧童的残识并未消散,它依旧附着在断桥的桥基之上,履行着它最后的职责。
它以为自己还在引渡那些迷途的魂灵,以为光河依旧奔流,幽都的大门仍需它的铃声作为路引。
可它不知道,光河早已退隐,幽都也已封门,天地间的秩序换了人间。
生者不入,死者不返,它的引路,已无路可引。
那一声“还等”,等的不是归人,而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过往。
他沉默地起身,走进厨房,从碗柜深处取出一只最老的槐木碗。
碗底经年使用,磨出了一圈浅浅的环形刻痕。
他取来一张黄纸,用指腹蘸了些许清水,小心翼翼地将那圈环痕拓印下来。
随后,他回到院中,对着那行泪迹低声道:“路冷,火莫熄。”这六个字是爷爷还在时,教给他的送魂谣的最后一句,意为安抚,也意为终结。
夜色更深,他披衣出门,手中紧捏着那张轻薄的黄纸,径直走向村后那座真正的断桥。
桥下的溪水早已干涸,只剩乱石嶙峋。
他攀上桥头,桥心处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湿滑阴冷。
他将那张拓了环痕的黄纸轻轻贴在青苔最浓郁之处。
纸张一触到湿气,便如雪遇热汤,迅速化开,唯独那圈环痕与“路冷,火莫熄”六个字所蕴含的一丝意念,在空中凝成淡墨色的虚影,悬浮了一瞬,随即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便转身回了家,没有回头。
当夜,他睡得极不安稳。
子时刚过,村子后山的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若非他心神不宁,几乎无法察觉。
他知道,是桥有了回应。
第二日黄昏,他再次来到断桥。
这一次,他没有登桥,只是远远地站在桥头。
只见桥心那片青苔深处,一缕比星光还要微弱的光芒缓缓浮现,如同萤火,却又比萤火更加沉静。
那光芒慢慢氤氲开来,向上牵引,最终在青苔之上凝成了七个虚幻的光点,其排列的形状,恰似一个人盘膝而坐时,身体落下的七个支点。
那是当年牧童日复一日引路时,最习惯的坐姿。
他静静地看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言语的慰藉,符号的终结,都无法让它安息。
他返身回院,从柴房角落里拿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扫帚,用力一折,将带着扫痕的断枝取下。
回到桥头,他依旧没有靠近那七点星火,只是将那截扫帚断枝小心翼翼地插进桥头的一道石缝里。
这非法器,更非仪式,这只是一个凡人的证明——庭院已扫,尘埃已定,这世间,再没有需要清扫的道路了。
他对着那片微光,轻声说道:“没人来了,你也走吧。”
那七点星光猛地一颤,光晕扩散,如水波荡漾,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泣。
然而,它只是颤抖,光芒虽然黯淡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消散。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月上中天,才恍然大悟。
牧童并非不愿走,而是不懂得如何“走”。
千万年的引渡与守望,早已将“守”这个字刻进了它的魂骨,成了它存在的唯一形态。
对它而言,静止即是行走,存在即是引路。
让他放弃守望,就等于让他亲手抹去自身存在的意义。
若用外力强行驱散,这股执念崩塌,恐怕会牵动此地早已沉睡的地脉,引发难以预料的灾祸。
他必须给它一个新的“守”的理由,一个能够终结“守”的“守”。
他快步返回院中,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先从那铃舌草的旧根处,捻起一把混着泪痕的泥土,那是它悲伤的见证。
又从老槐树下,取了些许被岁月蚀成的槐木灰,那是村庄安宁的根基。
最后,他从一个旧铁盒里,倒出几粒黯淡无光的砂砾,那是爷爷留下的、早已耗尽灵气的星砂残核,是天空最后的记忆。
他将这三样东西混在槐木碗里,用清晨的第一捧露水调和,捏成一团温润的泥。
借着月光,他用那双扫了一辈子地的手,极其专注地塑成一只小小的泥铃。
泥铃没有铃舌,形态古朴,注定永远无法发出声响。
天快亮时,他带着这只无声之铃第三次来到断桥。
他没有理会桥上那依旧颤抖的微光,而是绕到桥下,在正对桥心的干涸河床里,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他将泥铃小心地放入坑中,铃口朝天,仿佛在无声地承接着什么。
他没有填土,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相信,牧童能懂。
这只铃,守的不是来客,而是它自己最后的那一声应答。
整整三日,断桥那边再无任何动静。
第三日傍晚,村里那头最老的黄牛,不知为何挣脱了缰绳,独自走到山坡上,朝着断桥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哞叫,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深的山林。
当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在沉沉的梦境里,他又一次见到了光河与断桥。
只是这一次,桥是完整的,河水是顺流的。
牧童依旧站在桥头,却不再是石像。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柔光,唯独嘴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开启的弧度。
他看见了他,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牧童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如羽毛般落入他的意识深处:
“嗯。”
话音落下,牧童的身形化作一道最纯粹的光,没有消散,而是沉入桥下的土地,顺着沉睡的地脉,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如归家的游子般远去了。
他醒来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东方既白。
他推开门,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槐叶落在院中,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那把断了的扫帚还靠在墙角,地上昨日清扫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一切都结束了,又好像什么都未曾开始。
他的目光掠过庭院,最后落在了院角。
那片曾渗出泪痕的土地,如今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干涸,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嗯”,被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