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我面前演戏,陈先生。一个躺着的人依然可以指挥。我指控的,是你的组织...你那个所谓的华人总会!它在香港的触角,已经伸得太长了。”
陈九回答道。
“香港华人总会。”
“它的成立,它的存在,它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香港华社动乱的发生!”
“总督阁下,您刚才提到了霹雳州两个华人组织的内斗,您称其为一场噩梦。说得没错,无论是在贵国治下,还是在南洋华人的眼中,以及在我的认识里,那的确是一场噩梦。
一场因为华人秘密会党为争夺锡矿利益而引发的、自相残杀的噩梦。”
“而香港华人总会的成立和发展,在香港,在两任总督的目光下发展到今天,都是基于共同的目的。轩尼诗总督称我们为秩序的伙伴。
当不同的堂口因为码头或鸦片生意而拔刀相向时,是我的总会出面调停。当苦力们因为无钱医治而倒毙街头时,是我们正在捐建华人医院。当数以万计的华人劳工涌入香港,是总会为他们提供登记、检疫和庇护,防止他们沦为流寇和堂口的打手。”
“香港华人总会正是基于这样对秩序的追求,才壮大到今天,和诸多英资商行合作,展开贸易和劳工输送合作,这一切,都建立在对华人社群的安稳之上。”
韦尔德爵士的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一个维护和平的组织...却恰好在荷兰人的殖民地爆发战争时,被指控为幕后黑手。”
“所以,我说这不公平,荷兰人的外交抗议,基于香港华人总会和英资商行共同合作的南洋劳工贸易事务,以及总会美国商业资金的背景,这正是我要问的。”
“总督阁下,荷兰人发起的指控中有一个绕不开的矛盾。您说,在南洋,有能力、有野心支持这场叛乱的华人社团,没有几家。这我相信,我也认可荷兰人对总会的怀疑,因此全力配合调查,终止商业活动,但为什么…只盯着我?”
“为什么是我这个...全力配合您调查的人?”
“当荷兰人的外交抗议第一次抵达香港时,”陈九的目光扫向皮克林,“我立刻向轩尼诗总督和毕大人敞开了我所有的大门。我的账本,总会名下所有商号的货运清单,我们每一艘船的航海日志...全部对香港政府开放。皮克林先生,你甚至亲自前往香港监督,我问您,查到了什么?”
皮克林保持着沉默,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不止是什么也没找到,甚至,总会收到了大量官员的勒索。”
陈九替他回答,“没有含糊暧昧的五金机器,枪械,没有非法的钱款,没有一份所谓的战争计划。您找到的,只有茶叶、丝绸、瓷器…以及,如您刚才所说,一船又一船的...劳工合同。”
陈九逼视着他,“总会不可能同时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立场。我不可能既是那个在香港维护秩序、并坦然接受审查,又同时是那个在苏门答腊策划战争、又背后支持兰芳的阴谋家。”
韦尔德总督的脸色阴沉下来。
在英国的法律体系下,怀疑不能定罪,但是荷兰人的外交抗议,同样也是巨大的麻烦。
皮克林补充了一句,“但这并不能保证你没有在英国控制区以外的发货港口,事实上,据我所知,你名下的商船,从横滨,天津到澳门,马尼拉都有。”
“您很会辩论,陈先生。”韦尔德的声音冰冷,“但你无法否认,苏门答腊的叛乱,与军火走私…密不可分。”
“在海峡殖民地以外,你是最有能力的嫌疑者,而且据我所知,你在持之以恒地团结华人势力,你来新加坡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影响力?”
陈九摇了摇头,“要是我真是一个阴谋家,早在荷兰人的外交抗议第一次到来时,我就应该带着我的产业逃出香港。”
“还有,军火走私。”
“总督阁下,苏门答腊的武器,需要我送出去吗?”
“自1873年亚齐战争爆发以来,到底是谁,在为亚齐苏丹国提供源源不断的军火?”
韦尔德看着冷冷注视着自己的陈九。
“荷兰政府在过去八年里,不断向伦敦和海峡殖民地当局提出最强烈的外交抗议。他们指责的,是谁?”
“是英国商人!”
“是注册在新加坡和槟城的英国商行!是那些女王陛下的臣民!”
“这个走私活动,在马六甲海峡几乎是半公开的。
商人们用小型汽船和传统的马来帆船,满载着英国制造的斯奈德步枪、马蒂尼-亨利步枪,成桶的火药和粮食,冒着荷兰海军的炮火强行登陆亚齐海岸!”
皮克林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试图插话,但陈九没有给他机会。
“为什么?总督阁下,您比我更清楚!因为荷兰人入侵亚齐,推行贸易垄断,直接切断了海峡殖民地商人的财路!亚齐是烟草、胡椒和槟榔的重要产地,这些商人——英国人、华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他们都是海峡殖民地商业的参与者,他们与亚齐有着长久且利润丰厚的贸易!”
“荷兰人的入侵,对亚齐苏丹国发动的战争,是在要他们的命!他们武装亚齐人,既是为了武器走私的暴利,更是出于对荷兰垄断亚齐苏丹国国土上高利润商品的极度憎恨!”
“兰芳,作为荷兰人占据婆罗洲的公司战争中唯一的幸存者,同样也在新加坡和槟榔屿这两座自由港中获取武器。”
“总督阁下,”陈九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嘲讽,“我是否可以提醒您,三十年前,布伦德尔总督就曾提议限制新加坡的军火贸易,但他的建议,无论是在海峡殖民地,还是在伦敦,都没有获得批准。为什么?因为——”
他引用了一句在海峡殖民地商界流传甚广的格言:
“让利润丰厚的贸易继续繁荣,远比什么狗屁中立更为重要。”
“在海峡殖民地,自由贸易,永远优先于海上安全。这是贵国的国策,不是吗?”
“现在,您自己的商人,用英国的枪炮武装了亚齐人八年,让荷兰人深陷泥潭。现在,苏门答腊的华工拿起了武器反抗暴政,您却越过您那些真正破坏规则的同胞,来指控我这个在香港配合调查、在海峡殖民地合法经商的中国人?”
“总督阁下,您是海峡殖民地的最高统治者。您这是在指控我...一个远在美国、卧病在床的商人...秘密向苏门答腊走私军火。”
“在过去的时间里,整个苏门答腊岛以及海盗的主要军火库...不是香港,不是澳门,甚至不是巴达维亚!”
“而是这里!是新加坡!是这个自由港!!”
这番话让韦尔德和皮克林同时色变。
“大胆!”皮克林下意识地呵斥道。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毕大人。”
陈九寸步不让。
“总督阁下,您在福康宁山的办公室里,难道没有堆积如山的、来自巴达维亚的外交抗议信吗?”
“数年来,荷兰政府…..不断地向您的前任,以及您本人,提出最强烈的外交抗议!他们指控谁?指控我吗?在亚齐战争爆发前,我甚至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华工!他们指控的是英国商人,指控的是海峡殖民地当局…..”
“他们指控英国人违反中立、纵容走私,才使得亚齐战争久拖不决!而如今对我的指控,难道不是保证荷兰与英国关系不撕破脸的遮羞布?”
“总督阁下,您现在...是在指控我...犯下了一项您的政府、您的同僚、您的臣民,每天都在公开从事的...合法生意吗?”
韦尔德总督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数次看向门外的持枪护卫。
“总督阁下,您是一位强硬的帝国主义者。”
“恕我直言,阁下。您真正应该逮捕的,不是我。而是您镜子里的那个人。因为,正是您...和您的前任们...武装了整个苏门答腊岛和兰芳公司。”
韦尔德爵士坐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
“你...”韦尔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是在威胁我...威胁大英帝国?”
“不,总督阁下。”陈九微微欠身,姿态谦卑,言辞却愈发锋利,“我只是在提醒您。您不能因为一个商人的国籍…就选择性地执行您的法律。我,陈兆荣,是香港最大的华社领袖,是英国殖民政府治下最杰出的华人代表,美国正在推行极度严苛的排华法案,我的商业贸易离开了大英帝国的领土,我会一无所有。”
“荷兰人声称,在德利和婆罗洲发现的,是仿制的美国武器。”
“这不奇怪吗?”
“如果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去仿制美国货?我在香港,采购英国军火岂不更方便?或者德国的毛瑟?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运输能直接关联我的美国武器,更何况,仿制先进武器的兵工厂,我一个做劳工贸易起家的公司为何会有这种能力?”
“总督阁下,您是否想过。有这样一股势力,它既希望看到荷兰人陷入混乱,又希望将祸水引向我这个华人总会,更希望挑起英荷两国互相的猜忌,以及对清政府的猜忌,搅乱南洋稳定的局势。它用美国武器来栽赃我一个美国发家的商人,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迷雾。这股势力,它到底是谁?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维系南洋劳工贸易,维系香港华社稳定的组织消失,最大的获利者是谁?他们乐于看到荷兰人在南洋陷于三线战局,又破坏香港殖民地的稳定,我对政治并不熟悉,但我看到了更大的阴谋。”
“就在去年,普鲁士的亨利王子,高调访问了柔佛苏丹阿布·巴卡。德国人...在太平洋上,疯狂地寻找着可供插手南洋局势的土地。”
“还有...法国人。”
“他们在安南的行动越来越具有侵略性。他们与黑旗军刘永福的冲突一触即发。
“或许,您抓错了人。您在审问一个受害者…却放过了一个真正的、躲在暗处的纵火犯。”
又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韦尔德十分烦躁于眼前这个言辞锋利的中国人,甚至忍不住现在就立刻把他枪毙,但目前紧迫的局势下,逮捕华人领袖已经是十分尖锐的举措,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他按住心里的怒气,沉思片刻,冷冷地说,“我不会认同你无端的猜测,暂且不谈那些’自由贸易’的步枪。我们就谈谈人和钱。”
“德利的叛乱。尽管有亚齐人参与,但叛乱主体是华人,那是成千上万的、有组织的华工叛乱,和现在兰芳发生的叛乱如出一辙,而最近几年,对苏门答腊最大的劳工输出公司,就出自你手,他们甚至要在香港接受筛选和培训。”
“陈先生,你别告诉我,这也是自由贸易!”
“我指控的,是你...暗中引导和资助了这场叛乱!你否认吗?”
这是比军火走私更严重的指控。这是资助一场针对欧洲殖民政府的、以华人为主体的战争。这是在点燃整个南洋的火药桶。
陈九的目光扫过韦尔德铁青的脸,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当然否认。”
“那你如何解释这场叛乱?”韦尔德逼问道,“你如何解释,为什么这些华工…他们明明是去挣钱的…却会突然拿起武器,发动一场自杀式的战争?他们在香港接受的培训,有没有你在其中授意的种族战争内容?”
“您问,他们为什么要反抗?”
“这个问题,您应该去问荷兰人。您应该去问巴达维亚的总督...他们对华人...究竟做过些什么。”
“您是帝国的管理者,精通这片土地的历史。那么,您一定听说过...1740年的...红溪惨案?”
韦尔德立刻要抬手打断,陈九无视了他的姿态。
“让我说完,总督阁下,我被公开逮捕,像这样’平等’交流的机会,我相信不会有很多。”
“西历1740年,在巴达维亚...荷兰殖民当局,因为毫无根据的叛乱恐慌...下令屠城。”
“在短短几天之内,超过一万名华人...无论男女老幼...被屠杀殆尽。荷兰士兵和他们的土着帮凶,挨家挨户地搜捕。他们甚至冲进了华人医院...把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手无寸铁的病人...拖到院子里,全部砍头。”
“他们的行径甚至比着名的砍头族,婆罗洲的达雅人和太湾的高山族人还要恐怖。”
“总督阁下,这是…彻头彻尾的种族屠杀。”
“这场屠杀,在南洋华人的心中,刻下了一道一百五十年都未曾愈合的伤疤。它告诉我们每一个人…荷兰人的秩序,是建立在恐怖和大清洗之上的。”
“屠杀极为惨烈,大量的尸体被抛入巴达维亚城外的一条河流。河水被鲜血染红,这条河因此在华人中被称为红溪。随后,这些幸存的华人发起了反抗,他们与当地的爪哇苏丹王室结盟,引发了爪哇战争。”
陈九脸上毫无表情,甚至眼神也十分冷漠,但一旁的皮克林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样的种族灭绝式的大屠杀, 甚至连他们荷兰人自己的皇帝都为之震惊,殖民地总督被召回荷兰,最终死于狱中。每一个南洋的华人都不会忘记,而这样的事,却在苏门答腊不断上演。”
“现在,我们回到德利。”
“长达几十年的猪仔贸易,他们被荷兰种植园主用鞭子和镣铐管理。他们被克扣工资,食不果腹,病无所医。当他们试图反抗时…荷兰人做了什么?”
“他们故技重施。他们调集军队,下达焦土令,重演1740年的巴达维亚,是荷兰人自己的残暴…是他们对华工非人的压榨…点燃了这场大火!”
“是亚齐人引发了最初的动乱,但也是荷兰人后续的种种屠杀政策…诱发了那些华工的觉醒。他们是在为生存而战,不是为了谁的金钱和武器支持。”
“这些甚至都堂而皇之地写在泰晤士报上。”
“在我的眼中,不能…也绝不可以把一群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拿起武器自卫的人…称为叛军。更不能把这场悲剧的责任...推到一个局外人的身上。”
“面对这样的荷兰,兰芳公司会反抗,每一个荷兰殖民地的华人也终将会反抗,无论是否有先进的武器,无论是否有恰当的时机。”
“104年来,兰芳有名义上的独立政权,它有自己的总长、律法和武装。”
“这个国家,恐惧地注视着它在苏门答腊的同胞正如何被荷兰人系统性地屠杀。”
“海峡殖民地的每一个华人都在观望,都在看,都在警惕和恐惧!”
“当一个已经开始执行种族灭绝的强权,正在你的家门口为它的战争机器加满燃料时,兰芳的选择是什么?是等待荷兰人腾出手来,用同样的手段来消灭自己吗?”
“您和您的同僚,总要求我们汉人信任欧洲的秩序。可历史教给我们的,是血的教训。”
“原谅我说话这么直白,我也有属于自己被指控者的愤怒,属于同胞的愤怒。”
“您关心的柔佛。您称那一万多名北地移民是对新加坡的直接威胁。
您害怕他们是战士,却不去问他们为何而来。他们不是什么秘密军队,他们是华北大饥荒的幸存者,是饥民,是难民!”
“当他们的家乡,河北、山东,被饥荒吞噬时,满清政府在做什么?在忙着赔款,在忙着镇压国内的起义。
华人总会和香港以及南洋的诸多华商,以解朝廷之忧,救灾民之命为名,与朝廷达成协议,支付了全部的船票和食宿,才将他们从饿死的边缘拯救出来,带到南洋,给他们一片土地,让他们重新拿起锄头。”
“当然,今天的逮捕和您的指控我都全盘收下,我来回应您的威胁。”
“我的目的,不是在新加坡挑战女王的权威。我的目的,是确保我的同胞,在苏门答腊不被屠杀,在婆罗洲不被奴役,在柔佛……能有饱饭吃。我创建华人总会,是希望我的同胞能在南洋有一个体面的,能养活一家人的工作!”
“今天的会谈结束后,我会服从您的秩序,我最近在香港已经和两家洋行达成了工作,想必这份报告早都呈在对华事务司的案头。
我会着手跟接收难民的柔佛港主和华人商会达成协议,将这些您眼中的威胁,通过英国商行的船只,陆续送到北婆罗洲参与英国领土的开发,同意前往工作的人数,我需要亲自进行谈判后得知。”
“这件事,作为我的诚意。”
“您可以摧毁我在香港的产业,这并不困难。但您无法摧毁南洋百万华人的求生欲。今天查封了一个华人总会,明天,就会有十个新的总会,在香港,马六甲、在西贡、在马尼拉站起来。”
“巴达维亚和婆罗洲的荷兰人,他们用压迫和屠杀,亲手点燃了这片土地。这与任何支持者都无关。但我愿意站出来,全力支持大英帝国在南洋的秩序,包括新加坡,槟城,北婆罗洲的一切,让渡部分权利给英资商行,只要能保证我的商业利益。”
“就和在香港一样。”
陈九说完,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对华事务司的司长皮克林。
香港殖民地和海峡殖民地都是直辖殖民地,它们各自拥有独立的行政体系,有各自的总督,互不隶属。
同样,它们各自对华人社会的管理模式截然不同,
在海峡殖民地,数以百计的会馆、堂口和强大的华人会社根深蒂固,它们的组织严密性与暴力冲突的烈度,远超殖民政府的控制能力。
旧有的甲必丹制度早就破产。
为了强行渗透并瓦解华人社团对华人社群的严密控制,新加坡在1877年被迫成立了对华事务司,利用熟悉语言和文化的英国官员直接介入,试图以此真正掌握华人社会的秩序。
而在香港,殖民政府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以华治华道路。
香港华人总会的出现,以及主动投诚,让港英政府看到了更省成本更高效的模式,积极扶植和利用一个高度配合的华人精英阶层。
现在,港英政府控制和支持下,香港华人总会,华商会,东华医院,保良局,华人医院,华人学校,以及扶持伍廷芳成为的太平绅士,立法局议员,充当了港府与华人大众之间的缓冲区和代理人。
通过管理慈善、调解商事纠纷乃至协助维持治安,在实现华人社会自我管理的同时,也确保了殖民统治的稳定与低成本运作。
就在今年年初,伦敦大力嘉奖了香港总督轩尼诗,可以预期的是,任期结束后,轩尼诗一定高升。
而与之对应的,伦敦十分不满海峡殖民地的秩序,派出了韦尔德这个更强硬,资历极为深厚的新任总督。
而对华管理,就是他任期内急需要解决的问题。
皮克林握紧了拳头,他完全读懂了陈九的潜台词,紧张地看着韦尔德总督。
而就在不久前, 韦尔德总督刚刚非常强硬地致信要求港督封锁华人总会的产业,逮捕主要头目。
韦尔德有些疲惫,谨慎措辞后开口,“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事件。”
“它需要更进一步的调查。”
“在调查结束之前,我必须坚持…你留在新加坡,留在这里,协助调查工作。”
“皮克林先生。”
“请你亲自为陈先生安排一个...住处。”
两名身材高大、缠着头巾、手持恩菲尔德步枪的锡克教士兵走了进来。
陈九点了点头。
他缓缓伸出那根龙头拐杖,点了点地面。
“再会,两位大人。”
————————————————————
海风大作。
卡普阿斯河口,靠近坤甸(兰芳首府和最大港口)的外海上,三艘荷兰皇家东印度舰队的灰色战舰——铁甲舰“威廉亲王”号和两艘较小的炮舰正呈三角阵型,彻底封锁了这条通往兰芳内陆心脏的“母亲河”。
这是自马辰港遇袭、奥兰治-拿骚煤矿失陷后,巴达维亚迟滞了近两周,才终于调集起来的第一波报复性力量。
甚至英国舰队都比他们反应迅速,已经出现在坤甸和马辰的外海。
旗舰“威廉亲王”号的舰桥上,海军上校用望远镜烦躁地扫视着远处那条绿得发黑的海岸线。丛林如同无边无际的屏障,将一切秘密都吞噬在其中。
“马辰港的消息呢?”他头也不回地问。
“刚收到,长官。”
副官跑过来,“增援部队已于昨日抵达马辰。港口设施的修复工作已经开始,海军陆战队正在清剿巴里托河沿岸的达雅部落。将军命令我们,必须在坤甸外海维持绝对封锁。”
“绝对封锁……”
上校又念了一遍这个词。巴达维亚的官僚们以为仅凭一个舰队就能扼死这片广袤的土地?
马辰的惨败——军火库殉爆、港口设施被毁、煤矿被占如同一记耳光,打疼了荷兰人。
兰芳的华人矿工比苏门答腊的叛乱者更危险,攻击直指命门。
“派出登陆队。”
上校终于放下望远镜,下达了命令。
“长官?”副官有些惊讶,“我们的任务是封锁……”
“我是指挥官。”
“总督需要情报,而不是一艘停在这里等待高价煤,否则就生锈的铁船。我需要知道岸上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一队海军陆战队,再加一队安汶辅兵。告诉他们,保持谨慎探索,天黑前必须归舰。我不想和兰芳的主力在沼泽里打一场愚蠢的仗。”
蒸汽小艇载着六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驶入一条隐蔽的红树林水道。
带队的陆战队中士抹去脸上的汗水和蚊虫,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安汶土着士兵则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他们沿着一条被废弃的林间小道跋涉了约两英里,除了几间被烧毁的土着茅屋,一无所获。
“中士!”一名安汶斥候突然举手,示意停下。
空气中传来微弱的响动。带队的军官立刻让士兵散开,拉动了步枪的枪栓。
“别开枪!别开枪!”
一阵嘶哑的、夹杂着蹩脚马来语的呼喊从前方传来。
六七个身影从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滚了出来,高举着双手。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其中一个男人还拖着一条伤腿。
“是华人。”安汶斥候低声道。
“我们投诚!投诚!”为首的男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我们是东万律的商人……我们不想和公司一起死!”
中士用枪管顶起男人的下巴,厉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们……我们逃亡到海边很久,一直在远处观察你们。”
男人惊恐地回答,“先生,求求您,带我们走吧!兰芳疯了,把所有人都逼上了绝路!所有公司控制区的商人全部被征缴了物资,甚至被逼着上前线!我们冒死才逃出来!”
“你们的情报呢?”
中士不为所动,“想活命,就拿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有!有!”男人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急切地指向内陆,又指向大海。
“他们有武器走私船!一直都有!持续两三年了!”
这个信息让队伍里的英国军官精神一振。总督府一直在寻找证据,兰芳的突袭有外部支持。
“说清楚!”
“是真的!”男人急于证明自己,“最近的一次,就在……就在兰芳出兵的大约半个月前!我亲眼看到的!一艘收起了旗帜的蒸汽船,在夜里停靠在山口洋北边的秘密码头!”
“你看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长条的木箱!”
男人比划着,“他们说是机器零件,是从新加坡,马尼拉运来的新农具……但是紧接着那些被强行征调的商人,包括我在内就换了枪!拿的都是那种……那种能连发的美国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