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苗床的稻草上凝成细碎的冰粒,麦生蹲在掀开草帘的苗床边,鼻尖几乎要触到湿润的泥土。黑褐色的土块间,冒出点点嫩白的芽尖,像撒在土里的碎玉,有的芽尖已经顶开种壳,露出半片浅黄的子叶,像婴儿伸出的小手,怯生生地探着空气。
“醒了,都醒了。”哑女的声音带着发颤的欢喜,她举着根细竹片,小心翼翼地拨开压在芽尖上的小土块。竹片划过泥土,带起的湿气沾在芽尖上,让那点嫩白更显水润。她从篮里拿出个小喷壶,壶里是晒温的河水,“张叔说刚破土的芽怕凉水,得用晒过的水浇。”
麦生接过喷壶,对着芽尖轻轻一按,水雾像层薄纱落在土上,没溅起半点泥星。他忽然发现有颗芽尖顶着重壳,壳上的红纹还清晰可见——是那颗带裂的棉籽!芽尖从裂缝里钻出来,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子叶已经撑开半片,像只倔强的小拳头。
“这颗裂籽的芽最壮。”麦生用指尖碰了碰种壳,硬邦邦的壳已经被芽顶得变了形。哑女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红布条,系在旁边的小竹棍上,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给这颗特别的芽系了个醒目的记号。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熬的米汤,稠得能挂住勺。“给芽‘喂’点薄粥水,”她用小勺舀起半勺,沿着芽尖周围的土慢慢浇,“去年我娘就是这么喂的,芽长得又快又壮。”她往苗床里瞅,芽尖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像撒了把星星,“你看这密度,得间苗了,太挤了长不开。”
小虎扛着把小薅锄过来,锄刃磨得发亮,却特意用布包着,怕碰伤芽尖。“张叔教的间苗法,”他把锄头放在床边,“留强去弱,株距两指宽,这样根能舒展开。”他蹲下身,用指尖捏住颗细弱的芽,轻轻一拔,“这颗太瘦,留着也是耗养料。”
麦生看着被拔起的弱芽,心里有点舍不得——毕竟也是熬过浸种催芽的小生命。哑女看出他的心思,把弱芽放进个小陶盆,里面装着细沙土,“种在盆里能活,当盆栽看。”她比划着,眼里的光像在说“一个都不糟蹋”。
日头升高时,间苗的活儿渐渐忙起来。麦生负责辨认强弱,哑女用竹片标记要留的壮芽,小虎则小心地拔除弱苗。苗床在晨光里渐渐显出行列,芽尖的嫩白与子叶的浅黄在土里织成幅清新的画,风过时,子叶轻轻晃,像无数个点头的小脑袋。
“你看这颗芽,”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苗床中央——那里的芽尖顶着片完整的子叶,叶边带着圈浅红,像镶了道胭脂边,“张叔说这叫‘红边芽’,结的棉桃准是双仁的。”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芽尖的样子,红边用朱砂笔描得格外仔细。
麦生把红边芽的位置记在心里,忽然觉得这些破土的芽尖像群刚睡醒的孩子,有的活泼,有的羞怯,有的倔强,却都在努力地舒展着,把冬藏的力变成春生的劲。他想起埋在土里的棉籽,想起浸种时的温水,想起催芽时的木箱,原来所有的等待,都为了这一刻的破土而出。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点着了。他蹲在苗床边,用拐杖头轻轻拨了拨裂籽的芽,眼里的笑像被阳光晒化的糖。“好,有股硬气,”他磕了磕烟袋,“这芽的根准扎得深,能扛住春寒。我年轻时候总急着让芽长得快,早早揭开草帘,结果被倒春寒冻坏了半床,后来才明白,护芽得有耐心,该捂就得捂。”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苗床边的草垛上吃干粮。春杏蒸的小米糕带着点甜,就着腌萝卜条,格外爽口。麦生咬着糕,看着芽尖在阳光下慢慢舒展,子叶的浅黄渐渐转绿,忽然觉得这些芽尖里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藏着破土的勇气,藏着生长的渴望,藏着他和哑女一双手的温度,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暖乎乎的盼。
“下午得给苗床盖层新稻草,”小虎啃着糕说,“今晚会降温,别让芽冻着。我去柴房抱些干稻草来,要最软的那种。”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煮鸡蛋,“刚从家里灶膛里扒出来的,热乎着呢,补补力气。”
麦生剥开鸡蛋,蛋白的嫩白与芽尖的嫩白在光里相映。他看着哑女在给红边芽浇水,发梢沾着的泥点像落在黑缎上的星,忽然觉得这芽尖破土的新声里,藏着比任何语言都动人的希望——就像春杏熬的米汤,张叔的烟袋,还有哑女本子里的画,都藏着对这片土地最实在的疼惜。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春的暖,麦生帮着小虎给苗床盖稻草。草铺得薄厚均匀,既能挡风又能透光,哑女则在旁边捡拔下来的弱苗,说带回家种在窗台上,“让屋里也添点绿”。风穿过苗床,稻草“沙沙”响,像在给芽尖唱支催长的歌。
夕阳把苗床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片草帘也盖好了。麦生蹲在裂籽芽旁,看着红布条在余晖里泛着暖光,芽尖的子叶又展开了些,像在朝着太阳微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芽尖就会抽出真叶,褪去稚嫩,把苗床铺成片浅绿,把这破土的新生,变成满田的生机。
晚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掠过田埂,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带着股踏实的暖。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四十六章的日子,就像这芽尖破土的新声,藏着最鲜活的开始,最倔强的生长,只要肯用心守护,就总有满田的新绿,在前方等着,把冬天的等待,写成春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