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窗台上结了层薄冰,棉仓的陶瓮旁却摆着只粗瓷盆,里面盛着半盆温水,麦生正把挑好的棉籽往水里撒。黑亮的籽儿落进水里,“咕嘟”冒了几个泡,慢慢沉到盆底,像撒了把会呼吸的黑珍珠。他用竹筷轻轻搅动,水面泛起圈涟漪,把浮在上面的瘪籽推到盆边。
“得浸够六个时辰。”哑女捧着块棉布走来,布上绣着滴水的棉籽,针脚里还沾着点去年的棉绒。她往盆沿搭了块木板,把棉布铺在上面,“张叔说不能让寒气进水里,水温得保持在温乎手的程度,芽才出得匀。”她用指尖试了试水温,又往盆里添了勺热水,“刚才凉了点。”
春杏挎着竹篮进来时,手里还捏着个温度计——是镇上药房借的,玻璃管里的红线在晨光里微微颤。“我娘说用这个准,”她把温度计插进水里,红线慢慢往上爬,“三十八度,正好。张叔说这温度催芽最快,还不会烫坏籽里的仁。”
小虎扛着个竹筐进来,筐里装着新筛的细沙土,土粒细得像面粉,在筐里泛着浅黄。“刚从河滩筛的,”他把沙土往地上一放,“张叔说催芽的土得细,还得拌点草木灰,既肥又透气。”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刚烤的红薯,热气烫得人直换手,“吃点垫垫,等会儿翻苗床才有力气。”
麦生啃着红薯,甜浆顺着嘴角往下淌。他看着棉籽在温水里慢慢发胀,壳上的红纹越来越清晰,像苏醒的脉络。哑女蹲在盆边,用竹镊子把浮着的瘪籽夹出来,放进个小陶碗,“这些留着喂鸡,母鸡吃了多下蛋,蛋能换盐。”她比划着,眼里的光比盆里的水还亮。
日头升高时,浸好的棉籽捞出来了,颗颗鼓得像饱满的黑豆,壳上沾着层细密的水膜,在阳光下闪着光。麦生把棉籽倒进铺着棉布的竹匾里,摊成薄薄一层,哑女用手轻轻拨匀,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传过去,像给籽儿裹了层暖。
“得盖层湿布。”春杏把块拧干的棉布盖在棉籽上,“保持湿润,又不能积水,不然籽会烂。”她往竹匾旁放了个小瓷碗,里面盛着温水,“每隔半个时辰洒点水,别让布干透。”
小虎抱着个旧木箱进来,箱底钻了许多小孔,是用来透气的。“把竹匾放这里面,”他把木箱往炕边一放,“炕烧得温乎,正好催芽。我娘说她孵小鸡就用这法子,温度稳当。”
麦生把竹匾放进木箱,盖好盖子,只留条缝透气。炕洞里的火不旺,只微微发着热,把木箱烘得暖融融的,像个温柔的小窝。哑女往缝里塞了根细棉线,线的另一头系在手腕上,“这样能感觉到里面的温度,太高了就把缝开大些。”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炕边吃干粮。春杏烙的玉米饼里掺了黄豆面,香得人直咂嘴。麦生咬着饼,耳朵贴着木箱听,能听见棉籽在里面轻轻“啵啵”响,像在使劲挣破壳。他忽然想起去年浸种时,自己把水温调得太高,烫死了半盆籽,心疼得直掉泪,是哑女陪着他重新浸种,熬了两个通宵才补上。
“你看这木箱,”小虎指着箱角的刻痕,“这是我小时候刻的身高线,如今倒成了催芽箱。”他往麦生身边凑了凑,“等芽出来了,我来给苗床浇水,保证不多不少,刚好润透土。”
哑女忽然拉了拉麦生的衣角,指着木箱的缝——有颗棉籽不知怎么滚到了缝边,壳已经裂开道小口,露出点嫩白的芽尖,像只探出的小触角。她赶紧把木箱盖掀开条大点的缝,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软得像团棉花。
“出来了!”麦生的声音带着惊喜,像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春杏和小虎也凑过来看,四个人围着木箱,盯着那点嫩白的芽,眼里的笑像炕洞里的火,暖得能化开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仓房,麦生帮着小虎翻苗床。冻土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土块被耙子碾得粉碎,混着草木灰,泛着黑亮的光。哑女则守在木箱旁,按时给棉籽洒水,每洒一次,就往缝里瞅一眼,像在盼着孩子睡醒。
夕阳把仓房染成金红色时,更多的棉籽裂开了壳,嫩白的芽尖顶着点浅黄,在棉布上排得整整齐齐,像支等待出发的小队伍。麦生把裂开的棉籽挑出来,放进铺着细沙土的竹筐里,芽尖朝上,轻轻盖层薄土,“再捂一夜,明天就能栽进苗床了。”
晚风带着寒意掠过窗棂,麦生把木箱盖好,哑女往炕洞里添了把柴,让温度保持得刚好。灯光落在竹筐的沙土上,泛着柔和的黄,那些藏在土里的芽尖,像无数个攒着劲的希望,只等明天的晨光,就破土而出。
麦生忽然觉得,这第五百四十五章的晨光,就像这浸种催芽的暖,藏着最温柔的等待,最实在的期盼。只要用心护着,这些芽尖就会变成新绿,把冬夜的冷,酿成春天的暖,一年又一年,在棉田里写满生生不息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