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新叶上凝成滚动的珍珠,麦生蹲在那棵最早显苞的棉苗前,鼻尖几乎要触到叶底。米粒大的绿苞又鼓了些,外层裹着层细密的绒毛,像裹了层绿丝绒,被新叶轻轻托着,像个藏在襁褓里的婴儿。他屏住呼吸,看着苞尖透出的那点浅粉,像胭脂在绿丝绒上晕开,淡得几乎看不见。
“它在长呢。”哑女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叶尖,她举着根细竹枝,小心翼翼地把挡在花苞前的老叶拨开。竹枝划过叶背,带起的露水落在花苞上,顺着绒毛往下淌,像给绿丝绒缀了串碎钻。她从篮里拿出个小瓷瓶,里面是熬好的蓖麻叶水,“张叔说喷点这个,苞长得快。”
麦生接过瓷瓶,对着花苞轻轻一喷。水雾落在绒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把那点浅粉衬得更清晰了。他忽然想起这棵棉苗的来历——是去年那朵带伤的花结的籽,今年栽下去时,芽尖就比别的壮实,如今又最早显苞,像在延续着去年的韧劲。“它倒真争气。”他笑着说,眼里的光比晨露还亮。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刚摘的嫩槐叶,叶片上还挂着露水。“给棉苗施点绿肥,”她把槐叶撒在根周,“嫩叶子烂得快,能给花苞攒点劲。”她蹲在花苞前,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绒毛,“你看这绒毛多密,是在保护花苞呢,就像咱们给新苗搭小棚,都是护着宝贝长大。”
小虎扛着锄头从水渠那边来,裤脚沾着泥,肩上搭着的汗巾浸得透湿。“渠水刚引过来,”他用汗巾擦了擦脸,“给显苞的棉苗多浇点根水,别让土太干,花苞容易掉。”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小瓢,“慢点浇,顺着根须流,别溅着苞。”
麦生舀起瓢水,看着水流顺着根须渗进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能听见花苞在地下使劲吮吸的声音。他忽然发现这棵棉苗的枝桠比别的更粗壮,新叶也更厚实,像个攒足了劲的小伙子,非要把花苞养得比谁都壮实。
日头升高时,显苞的棉苗越来越多。有的苞藏在叶底,只露出点绿尖;有的则挂在枝桠顶端,被阳光照着,绒毛泛着银白的光。麦生和哑女挨着棵做记号,给每朵初显的苞系上细红绳,风一吹,红绳在绿里翻飞,像给藏着的秘密系了串钥匙。
“你看这朵苞,”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棉田边缘的棉苗,那里的苞是扁圆形的,比别的更宽些,“张叔说这种苞结的棉桃大,就是成熟得晚点。”她从兜里掏出块布,上面绣着个刚显形的花苞,绿线用得深浅不一,倒把那藏在叶底的娇羞绣出了几分。
麦生把布小心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兜里。“等它长得再大点,我也学着绣一朵。”他摸着兜里的布,心里像揣了团暖棉。风拂过棉田,叶瓣“沙沙”响,花苞在枝桠上轻轻晃,仿佛在说“别急,我在长呢”。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还没点着。他摘下老花镜,用布擦了擦镜片,再戴上盯着花苞看:“好,好得很。”他连说两个好,烟袋锅在手里转着圈,“我种了一辈子棉,就爱看这花苞初显的光景,像看着满地的娃刚长出乳牙,透着股机灵劲儿。这苞一显,就知道离摘棉的日子不远了。”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棚子下吃干粮。春杏蒸的榆钱窝窝还带着热气,清香混着棉田的草木气,倒格外爽口。麦生咬着窝窝,眼睛却离不开那些初显的苞——有的绿里带黄,像刚剥壳的绿豆;有的绿中透粉,像藏着颗小胭脂;还有的藏在老叶后,绿得发暗,像攒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这些苞啊,”张叔磕了磕烟袋,“性子也不一样。有的急,长得快,显苞早;有的慢,憋着劲把底子打牢,显苞晚些,结的桃却更沉。做人也一样,快慢不要紧,有底气就行。”
麦生点头,想起自己刚学认花苞时,总把叶芽当成花苞,急得直挠头,是春杏和哑女教他看绒毛、辨形状,才慢慢分清。如今他也能看出苞的性子了,就像看着一群性子各异的娃娃,有的活泼,有的沉静,却都在悄悄攒着劲,要在夏天里绽放。
午后的阳光暖得像裹了层棉,麦生帮着小虎给显苞的棉苗培土。土是新翻的,松得很,他培得仔细,把根须护得严严实实,免得风大吹倒。哑女则在旁边给初显的苞补喷蓖麻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着,被阳光拉得老长。
“你看那朵苞,”麦生忽然指着高处,“粉得更明显了!”那苞挂在枝桠顶端,被阳光照着,绿丝绒般的外层透出点粉,像颗藏在绿里的糖。
哑女赶紧搬来小凳,站上去看,下来时眼里闪着光,比划着“过两天就能见着花瓣尖了”,又指着自己绣的布,意思是这朵苞开了,要照着绣得更细致些。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花苞尖的粉在余晖里更浓了,像被夕阳吻过,每一丝色都透着暖意。麦生最后检查了遍花苞,给每朵初显的苞都喷了点水,水珠在绒毛上滚,像给绿丝绒缀了串珍珠。
回家的路上,他回头望,只见棉田在暮色里泛着暗绿,无数初显的花苞藏在叶间,像星星落在绿海里。他知道,这些花苞初显的秘密,是春天积攒的力,是夏天酝酿的甜,再过几日,它们就会挣脱绿丝绒的包裹,把满田的粉白铺展开来,像给大地披了件绣满希望的衣裳。
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掠过田埂,麦生摸了摸兜里的绣花布,布上的花苞仿佛也跟着鼓了些。他忽然觉得,这花苞初显的日子,就像慢慢熬的粥,火不用急,味却会一点点渗出来,稠得化不开,暖得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