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懒洋洋地趴在棉田上,把枯褐的棉枝照得泛出点暖黄。麦生揣着个烤红薯,踩着田埂上的薄霜往河滩走,鞋跟碾过冻硬的土块,发出“咯吱”的脆响——今天要去给棉田翻土,张叔说冬天翻土能冻死虫卵,明年开春种新苗才省心。
棉枝早已被割去,只留下半尺高的茬子,像排歪歪扭扭的小栅栏。麦生蹲在自己曾精心照料的那两棵棉苗旧址旁,用小锄头轻轻刨着土。土块冻得邦邦硬,一锄头下去只留下个白印,他哈了口热气搓搓手,想起春天时这里冒出的嫩白芽尖,心里忽然软乎乎的。
“慢点刨,别伤着草根。”春杏扛着大锄头走来,围巾把半张脸都裹住了,只露出双笑眼,“这些草根看着枯了,开春还能发芽当绿肥呢。”她举起锄头往地上一落,冻土“咔嚓”裂开道缝,“你看,得用巧劲,顺着土缝往下撬。”
麦生学着样子把锄头插进裂缝,脚踩着锄柄往下压,冻土果然松了些。他忽然在土里刨出颗黑亮的棉籽,想来是摘棉时漏下的,赶紧捡起来擦干净,放进随身的小布袋里——那里面已经装了不少这样的“漏网之鱼”,都是他这几天翻土时捡的。
哑女抱着捆干艾草走来,见麦生手里的布袋鼓鼓囊囊,便凑过来翻看。她从里面挑出颗最大的棉籽,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圈,又塞回他手里,眼里的笑意像冬阳般柔和。
“这是留着明年做种子的?”麦生把棉籽攥在手心,暖暖的,“张叔说要挑最圆最亮的留种,才能长出壮苗。”
哑女点头,放下艾草开始往翻松的土里撒。干艾草被风吹得簌簌响,碎叶落在土上,像撒了层灰绿色的雪。她比划着“这能杀虫”,又指了指远处的水渠,意思是等开春融雪,渠水就能带着艾草的药性渗进土里。
小虎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几筐腐熟的粪肥。“张叔让把这个撒在田头,”他把粪肥倒在地上,黑褐色的肥块散发着淡淡的土腥气,“冬天冻一冻,开春就成了最好的基肥,比豆饼还养地。”
麦生捏着鼻子帮着撒肥,粪肥落在冻土上,很快就结成了小块。“这肥真能让棉苗长得更壮?”他想起夏天时浇的豆饼水,那时候的棉苗像喝了蜜似的往上蹿。
“那是自然,”小虎拍了拍他的背,“种地就得舍得下本,你对土地好,土地才会给你好收成。就像你对哑女好,她也总想着给你留最好的棉籽。”
麦生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猛刨土,冻土的碎屑溅了满身也没察觉。哑女见了,悄悄走过来帮他拍掉肩上的土,指尖的温度透过粗布褂子传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日头升到头顶时,翻好的土地像块被揉皱的褐布,透着股新鲜的土气。大家坐在田埂上歇脚,春杏从篮里拿出烙饼,就着冻硬的咸菜吃。麦生咬着饼,看着眼前空旷的棉田,忽然想起夏天时这里绿浪翻滚的样子,想起棉花开花时满田的粉白,想起摘棉时竹篮里堆起的雪白,那些画面像幅流动的画,在冬阳里慢慢铺展开。
“你看那片地,”春杏指着棉田尽头,“明年打算种点豌豆,跟棉花套种,豌豆根能肥地,棉花结的桃也更实。”她掰了半块饼递给哑女,“到时候让麦生跟你学摘豌豆,他摘棉时就手脚麻利,摘豌豆肯定也不差。”
哑女笑着接过饼,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棉絮,絮得厚厚的像个小垫子。她把垫子往麦生屁股底下一塞,比划着“地上凉”,眼里的光比饼上的芝麻还亮。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正看见三个年轻人围着粪肥说笑。“翻得不错,”他往田里望了望,“这土冻透了,虫卵准活不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刚烤的栗子,趁热吃,补补力气。”
栗子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风里散开,麦生剥开颗栗子,暖乎乎的果肉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他看着张叔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春杏和哑女说笑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冬阳下的棉田虽然空旷,却藏着比夏天更满的东西——藏着丰收的回忆,藏着对来年的盘算,藏着一整年攒下的暖。
午后的风渐渐暖了些,麦生把捡来的棉籽摊在田埂上晒。黑亮的籽儿在冬阳里闪着光,像撒了把小星子。哑女蹲在旁边帮他挑拣,把瘪的、破的都捡出来,只留下最饱满的那些,两人的手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两片相触的棉叶。
“够种半亩地了,”麦生数着棉籽,心里像揣了堆小宝贝,“明年我要自己种一行,就种在今年这两棵苗的地方。”
哑女用力点头,从篮里拿出根红布条,系在旁边的棉枝茬上,像给明年的棉苗做了个记号。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大家收拾农具往回走。麦生的布袋里装着挑好的棉籽,沉甸甸的,像装了整个秋天的收成。他回头望,只见翻松的土地在余晖里泛着柔和的光,干艾草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这片土地道晚安。
原来冬天的棉田不是沉寂的,它在悄悄积攒着力量,像个熟睡的巨人,等着春天的哨声一响,就吐出满田的新绿。而那些藏在冬阳里的回忆,那些和棉籽、棉絮、棉田有关的日子,都成了这巨人梦里最暖的光,照亮着往后的每一个播种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