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住院部三楼,消毒水的气味像被冻住的网,裹着未散的寒气,沉在走廊的每一个角落。通风口还在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带着股陈旧的冷,扫过林知夏的脚踝,让她下意识往护士站的瓷砖墙上贴得更紧——瓷砖的凉透过薄薄的牛仔裤渗进来,却压不住掌心的烫,她手里攥着的周明医生的工作证,边角已经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塑封外壳上沾着她的汗,滑溜溜的。
工作证上的照片是周医生去年拍的,头发还没这么多白丝,嘴角带着温和的笑,眼镜框是黑色的,和他平时戴的那副一样。林知夏的指尖反复蹭过照片上周医生的脸颊,指腹能感觉到塑封的纹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呼吸都带着疼。昨天下午,周医生还在监护室外跟她说“你父亲情况稳定,再观察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还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她现在还记得,怎么今天一早就找不到人了?护士说“周医生联系不上,可能失踪了”,可她不信,她知道一定是顾沉舟搞的鬼,他肯定有事瞒着她。
走廊尽头传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嗒、嗒、嗒”,清脆又带着压迫感,一步一步靠近,像敲在她的心跳上。林知夏几乎是立刻站直了身体,后背离开瓷砖的瞬间,还能感觉到墙上残留的凉意。她攥紧工作证,指尖掐进布料,指节泛白,视线死死盯着走廊拐角——顾沉舟的身影很快出现,白大褂没系纽扣,里面的浅灰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露出一点锁骨,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淡青色的血管,血管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跳动,能看出他刚忙完,手臂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消毒水痕迹。
他走得很快,头微微低着,像是在看手机,路过护士站时连眼皮都没抬,直到林知夏猛地冲上去,右手死死攥住了他的白大褂袖口。
“周医生呢?”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攥着袖口的指尖几乎要掐进布料里,白大褂的布料有点厚,却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轮廓,硬邦邦的,像绷紧的弦,“我爸的主治医生,昨天还在监护室外跟我说话,今天一早就找不到人了,医院说他失踪了?顾沉舟,你告诉我,他到底去哪了!”
顾沉舟的脚步猛地停下,身体顿了顿,然后缓缓转过身。他的侧脸线条冷得像冰雕,下颌线绷得笔直,连耳垂都透着点冷意。他低头,视线落在被攥住的袖口上,林知夏的指尖已经把布料捏出了深深的褶,指节泛白,能看到她指甲盖里的红——是昨天搬医疗器材时蹭到的颜料还没洗干净。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不是那种明显的嘲讽,只是嘴角微微往下扯了一下,眼神扫过她通红的眼眶,像淬了冰。
“失踪?”他重复这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点刻意的冷硬。他抬起左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西装内袋很深,他的手指修长,指尖碰到纸张时顿了一下,然后抽出来——纸张被折了三道痕,边缘有点磨损,应该是被反复折过。他的手腕轻轻一扬,那张印着“病危通知书”的纸张便“啪”地拍在旁边的护士站墙壁上,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响,纸张的边角被拍得发卷,贴在墙上微微晃动。
护士站里的小姑娘吓得手一抖,鼠标“咔嗒”响了一声,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盯着电脑屏幕,眼角却忍不住往这边瞟。路过的两个护士原本在低声交谈,听到声音也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开,高跟鞋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整个三楼,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墙上那张刺眼的病危通知书。
顾沉舟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抢救无效”那四个字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纸面,纸张被按得微微凹陷。“林小姐,”他的声音冷得像走廊里的风,“这才是你翻遍住院部、堵了我三个小时要找的真相——你父亲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突发急性心衰,抢救持续了四十六分钟,除颤器用了三次,肾上腺素推了两支,最终……抢救无效,凌晨四点二十八分,宣告临床死亡。”
“你骗人!”
林知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了下来,不是小声的啜泣,是突然的崩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顾沉舟的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片浅灰色的水渍,很快又被他身上的温度烘得有点发潮。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左手猛地抬起,攥紧拳头,手臂绷得笔直,朝着顾沉舟的脸挥过去——拳头带风,能感觉到空气的阻力,她想打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想撕碎他的冷硬,想让他别再用这种语气说父亲的事。
可她的手腕刚抬到半空,就被顾沉舟牢牢攥住了。
他的反应快得像本能,右手闪电般伸过来,掌心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瞬间感觉到疼,腕骨传来一阵发麻的钝痛,指骨被他捏得发紧,几乎要碎了一样。林知夏想挣扎,手臂用力往回拽,却被他攥得更紧,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腕内侧,能清晰感觉到她腕骨的形状,还有她因为用力而突突跳动的脉搏。
就在这时,顾沉舟的指尖突然顿住了。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往下滑,从她的腕骨滑到指关节,碰到了那层薄薄的茧。那是林知夏小时候练钢琴练出来的,后来父亲生病,她停了琴,天天跑医院,搬氧气瓶、拧药瓶盖子、整理父亲的病历本,那层茧非但没消,反而磨得更硬,边缘还有点粗糙,甚至能摸到细小的划痕——是昨天搬病历柜时蹭到的。
顾沉舟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层茧,力道瞬间松了些,不再是捏碎般的力度,而是带着点试探的轻触,像在确认什么。他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能看到他脖颈处的血管轻轻跳了一下,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也慢慢松开,从紧绷的力度变成了松散的圈,只轻轻扣着她的手腕,不再让她疼。
“你指关节的茧……”他的声音降了下来,褪去了之前的冰冷,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甚至能听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没消?”
林知夏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眼泪又砸了下来,落在顾沉舟的手背上,带着点温热。她原本还在挣扎的身体突然僵住,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确认我爸走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没有痛苦……周医生他答应过我,会跟我讲清楚抢救的每一步,会告诉我爸最后有没有说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藏起他……”
顾沉舟的手指又松了松,直到完全放开她的手腕。林知夏的手腕上留下一圈淡红的印子,指关节处还有他捏过的痕迹,微微发红。他转身,伸手从墙上揭下那张病危通知书,指尖小心翼翼地捋平纸张的褶皱,动作很慢,像是在整理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连边角的卷边都被他轻轻抚平。然后他把纸张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棱角对齐,没有一点歪斜。
他转过身,把叠好的病危通知书塞进林知夏的手心。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带着一点温热,不是平时的冰凉,像是刚捂过一样,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掌心,然后才缓缓收回手。“周医生的母亲今早六点零三分突发脑溢血,在老家的医院抢救,他接到电话就赶回去了,没来得及跟医院报备,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怕打扰到周围的人,也怕刺激到她,“我已经让助理联系了他老家的医院,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她一点,呼吸扫过她的额头,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混着消毒水和雪松味,不再那么冷硬。“关于你父亲的抢救过程,我这里有完整的记录,包括心电监护仪的曲线、抢救时的视频回放,还有主治医生和护士的签名记录。”他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带你去看,每一个细节,我都能跟你解释。”
林知夏攥着掌心的病危通知书,纸张叠得整齐,还残留着顾沉舟的温度。她的手腕还在微微发麻,指关节的茧上似乎还留着他摩挲的触感,心里的愤怒和委屈慢慢淡了些,只剩下浓浓的悲伤。她抬起头,看着顾沉舟的眼睛,他的眼底不再是全然的冷意,而是藏着点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无奈,还有点她看不懂的温柔。
“真的……有视频吗?”她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却比刚才平静了些,指尖轻轻捏着纸张的边角,“我想看看我爸……最后是不是真的没有痛苦。”
顾沉舟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更柔:“有,我已经让护士把视频导进电脑了,没有声音,但是能看到他的生命体征曲线,还有医生的操作。”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很轻,像怕碰碎她一样,“走吧,我带你去看,慢慢看,看不懂的地方,我给你解释。”
林知夏跟着他往医生办公室走,脚步有点慢,因为腿还是有点麻,顾沉舟似乎察觉到了,刻意放慢了脚步,跟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却能让她感觉到他在身边。走廊的冷白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水磨石地面上,慢慢往前移动,像两个终于不再对峙的身影,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时,顾沉舟停下脚步,伸手替她推开了门,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里面的空调还开着,带着点温暖的风。他侧身让她先进,然后才跟着进去,顺手关上了门,把走廊的冷意和消毒水味都挡在了外面。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屏幕亮着微弱的光,上面显示着“抢救记录”的文件夹,顾沉舟走到电脑前,回头看向林知夏,眼神里带着点询问:“现在看吗?”
林知夏攥着病危通知书,点了点头,走到电脑前,手指轻轻放在鼠标上,却有点不敢点下去。顾沉舟站在她身边,没有催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抬手,替她把耳后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轻轻蹭过她的耳廓,带着点温热的痒。
“别怕,”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我陪着你。”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开了那个文件夹。视频开始播放,画面里是父亲躺在抢救室的样子,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跳动,医生和护士忙碌的身影,顾沉舟的声音在旁边缓缓解释:“这里是三点四十二分,心电曲线开始下降,护士第一时间叫了医生……三点四十四分,除颤器第一次使用……三点五十分,肾上腺素推注……”
她看着画面里的父亲,眼眶又红了,却没有再哭,只是攥着病危通知书的手更紧了些。顾沉舟站在她身边,偶尔会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后背,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也像在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办公室里的暖风吹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没有了走廊里的对峙,只剩下安静的陪伴,和一份迟来的、却终于被揭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