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前辈见谅。堂中事务繁杂,加之计划中途生变,故而来迟片刻。”赵青柳话音未落,反手合上木门,素手轻抬将兜帽向后掠去,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容颜。
她转首环视,但见六道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自阴影中缓缓浮现,为首的白发老者袍袖轻拂,整间木屋霎时被一道流光溢彩的阵法笼罩。
这阵法精妙绝伦,纵是金丹修士运足神识,也难窥破其中虚实。
虽非初次得见,赵青柳仍不禁挑眉赞叹:“师前辈不愧为阵法宗师。这‘隐匿遁形阵’运转如仪,气韵天成,当真令晚辈大开眼界。”她说着敛衽为礼,裙裾微漾间已行了个标准的道门稽首。
此时左侧首位始终未露真容的黑衣人忽沉声道:“赵丫头,今日召你前来,不是听这些虚礼的。你且说说,计划为何突生变故?可曾留下破绽让钟离家的老狐狸察觉?”
不等赵青柳作答,方才展露阵法的师姓老者已将话头接过。他指间尚流转着未散的灵力星芒,声线却沉稳如山:绝无可能。钟离家主此刻正在闭关,这是我师家安插在钟离家的暗线传来的消息。
老者话音微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赵青柳身上时隐隐含着一重回护之意。
这番言语看似在回应质疑,实则是替赵青柳化解困局。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将赵家这丫头推至台前与钟离家周旋本就是师老的手笔。
师某既然敢用项上人头作保,自然备好了万全之策。老者说着将罗盘重重按在案上,星轨骤然亮起,倒是诸位,可都打点好各自负责的环节了?
师姓老者话音方落,先前那位不耐的黑衣老者虽仍面色不豫,却只低哼一声“但愿如此”,便不再多言。室内凝滞的灵气随之微微流转,仿佛紧绷的弓弦稍松三分。
赵青柳静立一旁,唇边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直至师老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她才不疾不徐地轻启朱唇:“计划虽生变数,却无碍大局。依妾身看,此番变故或许反能助推计划。”
她袖中纤指轻抬,一道水镜术在众人面前漾开波纹:“近日内城区流传开钟离家暗中血祭的传闻。虽未指名道姓,但城中那些小势力的老狐狸岂会猜不出端倪?”
水镜中浮现市井喧嚣之景,几个散修正聚在茶楼角落窃窃私语。赵青柳眸光转深:“初闻此事时,妾身亦觉心惊。连派三路暗探追查源头,却如泥牛入海……”她指尖轻点,水镜泛起涟漪,“但转念一想,这阵东风来得正好。”
袖中玉诀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她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无论幕后推手是谁,既然他替我们撕开了这道口子,不妨就借着这股暗流——让钟离家好好尝尝千夫所指的滋味。”
“若果真如此,此事便暂且搁置。”第二位黑衣老者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如古井无波,“赵丫头,且说正题——既然第一阶段已竟全功,纵有些许波折反倒加速了进程,那第二阶段该当何时启动?”
他指尖轻叩案几,檀木桌面随之泛起灵纹,“当务之急,是要在钟离老儿破关前布好后续之局。”
赵青柳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深思:“前辈明鉴,此事急不得。我们插手越少,将来真君大人追查时便越难觅得踪迹。只要大局未偏离既定轨迹,不妨静观其变。”
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勾勒出钟离家族驻地的模糊轮廓,“血祭之罪既已烙在钟离一族的头上,便如附骨之疽,再难挣脱。”
六道黑袍身影在烛火摇曳中微微颔首,斗篷下隐约传来法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们此番密会本就是因为听闻风声走漏,生怕多年谋划毁于一旦。此刻见赵青柳成竹在胸,悬着的心思终于落地。
又经过三巡问答,待确认各环节皆无疏漏后,赵青柳起身执礼。她临行前特意向师姓老者投去感激的一瞥,这才化作青烟消散在阵法波动之中。
当木门严丝合缝地闭拢,不过十息,那位最先表现出不耐的周姓老者便按捺不住,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师道友,你方才究竟是何意?为何屡次阻我好事?你既然无意将这赵家丫头招揽至师氏门下,又何必阻拦我周家将其纳入麾下?”
其余四位黑袍人见状,皆默契地保持沉默,饶有兴味地旁观这场争执。
于他们这些寿元悠长的金丹修士而言,漫长岁月里实在难寻几件趣事,如今有机会亲眼目睹周、师两家因一个小辈产生龃龉,自然乐得在一旁静观其变。
师姓老者望着这位性情急躁的老友,无奈地摇了摇头,缓声道:“周道友,你当真以为那赵青柳看不出你的意图么?”
“此女身负血海深仇,心志之坚远超你我想象,绝非寻常手段可以收服。不瞒你说,老夫又何尝没有动过将她引入师门,甚至许配给族中子弟的念头?”
他言语稍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初次相见之时。“其实,自第一次相遇起,我便知晓那是她精心设下的局,目的便是要接近老夫。”
师老者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我等活了数百年的金丹修士,哪个不是历经风雨、洞悉人心?她那点算计,又如何能瞒得过我?只是见她并无恶意,老夫便也顺水推舟,想看看这丫头究竟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在后续一次次“巧合”的相遇与赵青柳步步为营的谋划中,师老者逐渐明晰了她真正的意图。
这赵氏遗孤,正是看准了他们六大家族正遭受钟离氏打压的困境,才不惜以自身为饵,设局接近,以期获取他的信任,进而联合六大世家之力,共同向她真正的仇敌——钟离一族复仇。
在查明原委、洞悉全局之后,师姓老者非但没有点破,反而乐见其成。
他对赵青柳这个晚辈,确实存着几分发自内心的赏识——一个无依无靠的散修女子,竟能凭借自身毅力与才智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属难得。
这般坚韧通透的心性,让他不禁生出将其与自家嫡系子弟结为道侣的念头。
此后数次交谈中,师老者曾以功法指点、资源扶持为由头,屡番暗中试探。
可那赵家丫头何等灵慧,自第一次听闻弦外之音起,便洞若观火。
但她既不明确回绝,也不顺势应承,总是借着分析局势、表明心志等由头,轻巧地将话锋转向他处,让师老者每每如同击在绵上,无从着力。
这般情形令师姓老者颇感无奈。若面对的是敌人,大可一掌灭之图个清净;偏偏他对这女子存着怜才之心,几次试探未果后,也只好暂且按下念头,顺其自然。
岂料今日周老头竟也打起了同样的主意,这让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悦,当即出言截断了对方的话头。
“哦?这世上竟还有你师道友摆不平的人?”周家老祖闻言,果然来了兴致,方才招揽赵青柳的念头瞬间抛诸脑后。
对他而言,能亲眼见证这位向来算无遗策的老友受挫,可比收服十个后辈都有趣得多。他饶有兴味地向前倾身,追问道:“快细细说来,老夫今日定要听听这个中缘由。”
见其余几位世家老祖皆投来探究的目光,师姓老者只得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当他说到赵青柳如何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他屡次试探时,破旧的木屋内顿时响起阵阵爽朗笑声。尤其是周家老祖,更是抚掌大笑,声震梁木。
“妙极!妙极!”周家老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师姓老者道,“想不到你这位自诩智计超群的师道友,竟会在一个小丫头手上吃瘪!平日里总见你运筹帷幄,今日这般景象,当真百年难遇!”
笑声未落,第二位黑袍老者却已正色开口:“周道友,闲话容后再叙。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彻底铲除钟离一族,特别是那位闭关的钟离老祖。更关键的是,事后该如何向玄穹真君交代。”
他袖中手指轻叩案几,声音渐沉,“诸位莫要忘了,钟离一族本就是真君为制衡我们六家才扶持起来的。若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届时真君降罪,我等恐怕都难逃干系。”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入沸油,方才还欢快的气氛顿时凝固。诸位老祖面面相觑,烛火摇曳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若仅论铲除钟离一族及其金丹老祖,对六大家族而言并非难事。
六家合力,纵是金丹修士坐镇的世家也难以抵挡。
真正的症结,在于钟离真人背后那位屹立于云端之上的存在——玄穹真君,亦是这座深海堡垒的至高主宰。
昔年真君见六族势力日渐膨胀,为防权柄失衡,特意从散修中破格提拔钟离真人,授其金丹道法,赐其权位,意在制衡六家。
岂料这位被扶持起来的修士,野心与贪欲竟如野火燎原,不仅未止于制衡,反而变本加厉蚕食六家资源,侵夺灵脉,截断商路,步步紧逼,终致六族忍无可忍,不得不暗中联合,共谋反制。
而今,计划虽已步步推进,六族老祖心中却始终悬着一块巨石——事成之后,该如何向玄穹真君交代?
他们所设下的阳谋,虽能瞒过世间庸碌之众,可在那位存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元婴真君眼中,恐怕不过是一层薄雾。
真君历经沧桑,洞察人心,又岂会看不出这从头至尾皆是六族联手布下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