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骸地脉裂缝前,黑雾如潮水般翻涌,仿佛连时间都被这深渊吞噬。
替命傀静立如碑,那双空洞的眼眶里,却盛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柔,像极了张宇记忆中母亲在灶台边回头一笑的模样。
张宇盘膝而坐,手中握着那根从坟头拔出的断竹竿——此刻已被梦蜕之力浸染成暗金之色,如古器复苏。
他咬破指尖,血珠滚落,滴在竹节尖端,竟凝而不散,化作一根猩红长线,缠绕其上。
那是恨印之血,是守墓人血脉中最深的烙印,亦是他残存阳寿的具象。
一针,落下。
竹针穿入布鞋边缘,血线游走,像是缝进了某种看不见的命脉。
整座灵骸城猛然一颤,九层钟楼的符盾暗了一寸,镜湖水龙低吼一声,消散一缕雾气。
张宇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股剧痛自心口炸开,顺着经脉蔓延全身。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发间悄然生出第一缕白丝。
冤墨童跪在一旁,双手颤抖,捧起砚台,以自身墨汁为引,将血线末端染黑。
墨与血交融,竟泛起微弱的光晕。
“你说她没魂……”冤墨童声音哽咽,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可你缝的,是她的命。”
张宇低头看着手中布鞋,针脚歪斜,却一针不乱,全是母亲当年教他的“回字针”。
他笑了,笑得沙哑,笑得心碎。
“我缝的不是鞋,是我欠她的那些年。”
十岁那年发高烧,母亲背他走三十里夜路求医,鞋底磨穿,血染山路;十五岁他离家求学,她连夜赶制这双布鞋,一针一线,念叨着“走得再远,也别忘了回家的路”;而他呢?
三年未归,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如今,他只能用十年阳寿,缝进这双旧鞋里,换她一丝安宁。
第二针落下。
灵骸城外,命运之网已成。
命线童悬浮虚空,怀抱无尽银丝,纺锤高速旋转,每一根丝线都映出张宇过往的画面:母亲喂他吃饭、替他掖被角、临终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嘴唇开合,却没力气再说一句话……
“这些情,正是你无法超脱的根。”命劫影立于高天,声音如雷贯耳,“逆命者,终被命所噬。”
话音未落,一声鸦鸣撕裂苍穹!
逆命鸦自梦稻林中腾起,通体漆黑,唯有双目燃烧着金焰,那是张宇执念所化,是“我不认命”的意志凝聚成的魂禽。
第一只俯冲而下,直扑命运之网。
“嗤——!”
银丝断裂,鸦翼瞬间焦黑,羽毛如灰烬飘落。
它坠地,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前,竟朝张宇的方向轻轻点头。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十九只!
鸦群如墨雨倾泻,前赴后继,撞向那张天命之网。
每断一缕,灵骸城便亮一分,张宇心口的鳞纹渗出鲜血,可他却笑出了声,笑声癫狂,却震得天地共鸣。
“你织你的命,我断我的线!”
第七十八只逆命鸦撞断“归乡之线”,第九十一只撕裂“宿死之轨”,第九十八只拼死撞向“轮回引”。
当第九十九只逆命鸦自高空俯冲,金焰双目直视命线童,用尽最后力气啄向那根贯穿所有命轨的主命丝——
“嘣!”
一声巨响,仿佛天地琴弦崩断!
主命丝断裂,银丝残片在空中飞舞,竟自发凝聚,拼出三个大字,悬于九天之上:
不 认 命
那一刻,风停了,云散了,连地脉中的鬼泣都戛然而止。
命线童怀中纺锤“咔”地裂开,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全身。
他跪倒在地,透明身躯剧烈颤抖,发出非人的嘶吼:“天轨……乱了!天轨崩了!”
命劫影脸色骤变,手中法印猛催,可命运之网已千疮百孔,银丝飘散如雪,再也无法织就。
灵骸城主站在裂缝边缘,望着张宇的背影,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坚如磐石的脸。
他低声呢喃:“第七代守墓人……终于,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张宇喘息着,指尖颤抖,将最后一针缝完。
血线收尾,布鞋微微一颤,竟泛起淡淡暖光,像是被某种沉睡的魂魄轻轻触碰。
他低头看着这双鞋,仿佛看见母亲在油灯下低头缝补的身影,听见她轻声说:“小宇,天冷了,穿暖和点。”
他闭上眼,一滴血泪滑落。
十年阳寿,尽数缝入。
发间白丝已蔓延至鬓角,脸庞也显出几分苍老,可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缓缓抬头,望向静立的替命傀,轻声道:“娘,我接你回家。”
他伸手,欲将布鞋穿在她脚上。
就在此刻——
替命傀忽然动了。
那只曾触碰他伤口的手,缓缓抬起,指尖轻颤,朝着他的眉心,缓缓递来。
张宇指尖轻颤,将那双缝满血线的布鞋,缓缓套上替命傀的脚。
鞋面微光流转,像是被岁月唤醒的呼吸。
替命傀静立不动,空洞的眼眶仿佛映出千年前灶火边那个女人的身影——补衣、烧饭、在风雨夜里为他掖被角。
她没有魂,可这一刻,她像极了娘。
风止了,黑雾退潮般向地脉深处缩去,仿佛畏惧某种即将降临的庄严。
张宇弯下腰,双臂穿过替命傀的腋下,将她轻轻抱起。
她的身体冰冷如石,却在他怀中微微一颤,像是回应这迟来十年的拥抱。
他一步步走向那裂开的地脉深渊,脚下碎石滚落,坠入无底黑暗,连回音都未曾响起。
“娘……”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撕出的血,“以前是你背我走山路,现在换我背你回家。”
话音未落,替命傀忽然抬手。
那只枯瘦如柴、曾为他敷药、为他缝衣的手,轻轻触上他的眉心。
刹那间——
一股暖流炸开!
不是灵力,不是道法,是记忆,是魂的回响。
【昏黄油灯下,她蜷在床边,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窗外雷声滚滚,她声音虚弱却坚定:“宇儿,别怕黑……娘在。”】
【殡仪馆的白布盖下,她指尖还朝门口方向微微蜷着,像是在等他回来。】
【坟前三年荒草,无人扫,无人祭,只有风穿过枯树,呜咽如泣。】
“啊——!”张宇猛地仰头,一声嘶吼撕裂胸膛,血泪从眼角滚落,滴在替命傀的衣襟上,竟化作一点金光,渗入布纹。
他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他不是没回来,他是……被抹去了那段记忆。
有人用命劫之力,斩断了他归乡的执念,让他三年不知母丧,让他错过最后一面。
那是“天轨”的惩罚——逆命者,亲缘断绝。
可他缝进布鞋的,不只是阳寿。
是执念,是悔,是十年未尽的孝。
是人子对娘,最原始、最蛮横的呼唤!
“我不认命!”他怒吼,抱着替命傀猛然转身,一步步踏向深渊,“这次,换我守你!”
替命傀在他怀中缓缓抬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迈出第一步,脚踩虚空,竟如履平地。
第二步,第三步……她从他怀中轻轻滑下,转身,背影单薄如纸,却笔直如剑。
她走向地脉深处,每一步落下,香骨井的脉动便与她的脚步同步一次。
九幽之下,传来古老钟鸣,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守墓人归位……第七代,献祭替魂……”
灵骸城主拄着那根断竹竿,站在裂缝边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呢喃:“七代守墓,头一回……有人替魂镇封。”
话音刚落——
“轰!”
地底一声闷响,如井盖合拢,深渊骤然闭合,黑雾尽散,连那令人窒息的阴气也被抽得一干二净。
张宇踉跄跪倒,左臂上那道守墓人恨印寸寸剥落,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他低头看去,心口的守墓印裂痕未合,却不再渗血,反而透出温润光晕,如初熟的稻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背后,冤墨童颤抖着开口:“哥……你刚才,是不是少了一段记忆?”
张宇没有回头。
他望向灵骸稻田,梦稻低垂,晶米如泪,每一粒都在轻轻颤动,仿佛母亲的残念终于安睡。
他靠着田埂缓缓坐下,意识如沙漏般流逝,身体沉重得像被抽空了三魂七魄。
他笑了,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做过对的事。”
夜风拂过,稻浪轻摇。
忽然,那株曾浮现过母亲身影的梦稻,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