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深处,风雪如刀,却再也割不进张宇的皮肉。
他的脚步沉稳,踏在青铜祭坛的台阶上,每一步都像犁铧切入黑土,翻出久埋的根脉。
七根骨柱环绕如守陵人,柱上刻着历代守墓人之名,那些名字早已被岁月蚀成灰痕,唯有一个位置空着——位于最中央,未刻一字,却隐隐有血气渗出。
他站定,低头。
脚下石板无声裂开,一道幽深缝隙缓缓张开,形如巨口,边缘泛着青紫色的尸斑纹路,仿佛不是石头,而是某种沉睡巨兽的唇齿。
一股阴寒之气自裂隙中涌出,带着腐朽的香火味、亡魂的低泣、还有……轮回的锈迹。
【检测到‘轮回共振场’——此地非祭坛,是‘转生井’。】
系统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冰冷而警觉。
张宇瞳孔微缩。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可那影子并未落入井中,而是被井口边缘轻轻一吸,竟如布帛撕裂,一角消失不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他心头一震。
“别下去。”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他心口传来,像是从胸腔深处爬出的蛇。
是棺语者。
那疯癫老道的意识,此刻虚弱得几乎断线,却仍死死拽住他的神志:“这是‘换魂阵’……他们用你的牌位,引你下来,只为把你换进去。一入转生井,魂归轮回道,再出来的,就不是你了。”
张宇沉默。
他缓缓抬起手,从灵骸空间中取出那块牌位。
木牌漆黑,边缘已被幽冥之气侵蚀成灰白,正面刻着“第七代守墓人 张宇之灵位”,下方还压着一道血符,封着“幽冥位”三字。
可当他翻过牌背,指尖触到那一处细微的凸起时,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针脚。
细密、歪斜、却无比熟悉的针脚。
“小宇平安”四个字,用红丝线绣在木牌背面,针脚笨拙,像是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针,缝进命里的祈愿。
他怔住了。
多少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双手的温度,忘了灶台边那句“多吃点”,忘了雨夜里父亲披着蓑衣来接他放学的身影。
可这块牌位,这块被幽冥道供在祭坛、用来替代他魂魄的死物,竟藏着活人最真的念。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震得归藏蛇从他肩头昂首,九骨哭棺鸦的魂钉在识海中齐齐颤鸣。
“我娘说,牌位是给死人立的。”他低声说,像是在回应某个遥远的叮咛,“活人……用不着。”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手,将牌位狠狠插入祭坛裂口!
不是镇压,不是封印,而是——播种。
刹那间,天地一静。
灵骸空间轰然震动,耕魂脉络自他脊柱冲出,如根须般缠绕牌位,将属于凡尘的“生念”灌入幽冥之隙。
那木牌竟如遇春雨的枯枝,猛地一颤,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而后——
一朵金边小花,自牌面破木而出。
花瓣轻颤,蕊心微动,竟哼起一段断断续续的童谣: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归藏蛇嘶鸣一声,蛇身盘绕牌位,张口吞食自井中逸散的黑气。
那黑气中藏着无数被篡改的记忆、被抹去的真名、被替换的魂印。
可此刻,随着小花绽放,黑气竟如雪遇阳,缓缓消融。
而那“幽冥位”三字,在归藏蛇的啃噬下,竟一点点剥落,化为灰烬。
【检测到‘逆向轮回’——宿主正在以‘俗念’重构‘继承仪式’。】
系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震颤。
张宇站在祭坛中央,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转生井,头顶是昆仑墟万年不散的玄冰穹顶。
他的影子仍缺一角,可那缺失的部分,竟开始……自行生长。
像是土地自生秧苗。
像是亡者,被活人的念,重新唤回人间。
风起了。
不是雪风,不是阴风,而是带着泥土气息的春风,吹过祭坛,拂动他破旧的草帽。
帽檐的破洞依旧,可那洞中,竟映出一片金黄麦田,麦浪翻滚,有人在田埂上喊他“小宇,回家吃饭了——”
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惧意,唯有清明。
“你们要我死。”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穿透层层阴雾,“要我变成你们计划里的‘新守墓人’,听话,无情,慈悲如天。”
他低头看着那朵还在哼童谣的小花,嘴角扬起。
“可我爹说,地里长虫,不用怕。”
“犁一翻,土一盖,来年照样长庄稼。”风雪停了。
不是被阻断,而是——被吞了。
昆仑墟的天穹裂开一道细缝,仿佛有谁用指尖划破了夜幕。
那道缝隙里没有星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暗金,像熔化的佛经流淌在虚空之中。
祭坛崩塌的余音尚未散尽,碎石如骨灰般飘落,可中央那块漆黑牌位却纹丝未动,反而愈发温润,如同被春雨浸透的黑土,孕育着不可言说的生机。
张宇盘膝而坐,血仍从腕间滴落,一滴、一滴,渗入牌位裂缝。
那不是普通的血,是“活人血”——每年清明,母亲都会用银针刺破指尖,轻轻一点,落在祠堂牌位前的香炉边缘。
她不说缘由,只是坚持。
如今他才懂,那是凡人对亡者最执拗的挽留,是俗世烟火对阴冥法则最温柔的反叛。
血光顺着耕魂脉络倒灌而下,直通地底黄泉门隙。
原本翻涌的黑气像是遭遇天敌,发出凄厉尖啸,竟如潮水般退缩。
七根骨柱剧烈震颤,上面镌刻的历代守墓人之名,一个个剥落、碎裂、化为飞灰。
那些曾被尊为“天命之人”的名字,此刻连残魂都未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警告:检测到‘继承序列’彻底断裂。】
【‘灵骸·归藏’进入不可逆重构状态……】
【第三阶段解锁——可收纳‘轮回残念’。】
系统的声音已不再冰冷,反而透出一丝近乎敬畏的波动。
张宇却笑了。
他轻轻将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摆在牌位前方,鞋面已磨破,针脚歪斜,却干净得像是刚洗晒过。
他又取下头上那顶破草帽,放在头顶——那是父亲在暴雨天背他上学时戴的,帽檐漏雨,却从未让一滴打在他身上。
最后,他披上棺语者那件满是补丁的破道袍,袖口还挂着半截发黑的符纸。
三物围牌,三念归心。
他闭上眼,低声哼起那首走调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声音沙哑,却坚定,像犁铧推开冻土的第一声闷响。
刹那间,灵骸空间轰然扩张!
原本只是藏于识海的一方小田,此刻竟如活物般延展,根须扎入虚空,脉络贯穿阴阳。
牌位稳稳落入“田垄”中央,金边小花瞬间绽放成一片花海,每一朵都轻颤着哼唱童谣,歌声交织,竟形成一道奇异的声波屏障,将整个昆仑墟深处的阴煞之气尽数隔绝。
归藏蛇盘绕其上,吞食残余黑气,蛇鳞逐渐泛出青铜色泽,隐约有龙吟在骨中回荡。
九骨哭棺鸦的魂钉悬浮半空,组成北斗之形,镇压四方心魔。
而棺语者的意识,虽已虚弱至近乎消散,却仍死死咬住一句话:“快走……它要醒了……第一百零九个我……就是轮回本身!”
张宇没有动。
他睁开眼,眸光清澈如井水,倒映着头顶那片即将崩裂的玄冰穹顶。
“你说我是继承者?”他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那无形的宿命,“可我爹说了,地里长虫,不烧田,只除根。”
他缓缓抬手,指尖划过胸口——灵骸之心剧烈跳动,仿佛有第三颗心脏在体内苏醒。
一道前所未有的声音,穿透系统与棺语者的杂音,清晰响起:
“第一百零九个我……已踏出最后一步。”
这不是系统提示,也不是师父残念。
这是——另一个“他”。
来自轮回尽头的脚步声。
张宇嘴角微扬,望向远方虚空。
在那里,一盏古灯悬于风雪之上,灯焰幽蓝,千年不灭——那是守墓人祖灯,也是所有传承的起点与终点。
“师父,”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吹麦浪,“这回,咱们一起……收田。”
话音落下,天地骤静。
连风都忘了呼吸。
下一瞬,祖灯忽地一颤,灯焰猛然拉长,竟如利剑刺破苍穹!
一道裂痕自灯下蔓延而出,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
黑雾从裂缝中翻涌而出,浓稠如墨,却又带着奇异的香气——那是香火与尸腐混合的味道,是信仰与死亡交织的呼吸。
青铜门,缓缓开启。
门轴转动的声音极轻,却让整个昆仑墟的根基都在战栗。
门后走出一人。
白衣胜雪,玉拂轻执,面容慈悲如佛,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他一步踏出,风雪自动避退,仿佛天地都在为他让路。
他望着祭坛中央那朵仍在哼唱童谣的小花,轻轻叹了口气:
“孩子,你种错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