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身体像是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来回甩。等视线重新聚拢,掌心一沉,半截沙漏正贴着皮肤发烫,铜壳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裂痕,像被人硬生生掰开的罐头。
对面三步远,陈伯跪在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攥着另一半。他指节泛白,胳膊抖得像风里的晾衣绳,可那眼神——浑浊了半辈子的老眼突然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身后。
我也感觉到了。
空气里有股拉扯劲儿,脖子后头汗毛全竖了起来。回头一看,那个疤脸特工又出现了,举枪的动作和刚才一模一样,连嘴角那道斜疤绷紧的弧度都没变。
“砰!”
枪响了。
子弹擦过我肩膀,布料炸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我踉跄了一下,看见自己倒在地上,血从肩窝往外冒。这画面太熟了,就跟昨天在便利店买烟时镜子里照出来的狼狈样差不多。
可下一秒,影像开始倒退。
就像谁按了录像机的快退键,血往回缩,人从地上弹起来,子弹飞回枪管,疤脸特工的手指松开扳机,整套动作反着来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他抬起枪的瞬间,时间像是卡住的dVd,画面静止不动。
“快!”陈伯猛地扑过来把我推开,力气大得不像个老头,“改变轨迹!现在!”
他举起手中那半截沙漏,嘴里念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流沙突然转得飞快,一圈圈泛出蓝光。地面开始轻微震动,广场边上的落叶飘到半空,悬着不动,一只麻雀停在电线上,翅膀张开却没拍打。
时间倒流启动了。
这次我没中弹。枪声响起前,我已经侧身躲开,子弹打偏,嵌进花坛边缘。疤脸特工愣了一瞬,显然没料到情况突变。
我低头看手里的沙漏下半部,里面的沙子正逆着转,跟陈伯那边完全相反。两半之间时不时蹦出点小火花,噼啪作响,像是两个互不认账的电源在抢主导权。
“你到底是谁?”我冲他吼,“你怎么会这个?”
陈伯没回答,整个人瘫坐在地,脑袋耷拉着,喘得像破风箱。他嘴唇干裂,说话断断续续:“……记不清了……姓杨的那个工程师……交给我一半……说不能合上……一合,就全没了……”
“全没了什么?记忆?命?”
他忽然抬头,眼神空得吓人,嘴角咧开一笑,血顺着下巴滴下来:“我早就忘了自己是谁……可我还记得那天,她喊爸爸……穿着红裙子跑过来,摔了一跤,哭着要抱……后来车来了,声音好大……我想拉她……没够着……”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看着女儿倒在地上,心都碎了。
她喊着‘爸爸别哭’,可我怎么能不哭……我才反应过来,她知道要走了,还在安慰我……我连抱都没好好抱一下,就那么看着她闭眼……医生说抢救无效的时候,我还在问……能不能重来一次……
他说着说着开始抽搐,额头渗出血珠,混着冷汗往下淌。那只握着沙漏的手还在发力,指缝间不断溢出细沙,像是漏了底的计时器。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又要把时间往回推,不是三分钟,是十几年,甚至更久。可这玩意儿不是家用微波炉,倒带多了能修好吗?
“别试了!”我往前一步,“你救不了她!你把自己搭进去也没用!”
“你说啥?”他猛地抬头,眼白里全是血丝,“我不是为了救她……我是让她少疼点……最后一句话……她说‘爸爸别哭’……我才反应过来……她知道要走了……她还在安慰我……”
他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我连抱都没好好抱一下……就那么看着她闭眼……医生说抢救无效的时候,我还在问……能不能重来一次……”
我胸口像被人砸了一锤。
这种痛我懂。我爸失踪那年,我翻他实验室的抽屉,找到半张没写完的生日贺卡,上面写着“给小默”。我拿着那张纸坐了一夜,脑子里全是如果——如果那天我没跟他吵架,如果我早点回家,如果我能拦住他别进那个门……
有些人走掉了,你就只能活在“如果”里。
可正因为这样,我才明白,拿命去换一次回头,根本不值。
我慢慢举起右手,把祖传扳手贴在沙漏接口处。星轨纹路浮现出来,烫伤的疤痕也开始发热。我又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他面前,把手伸过去,让手腕上的烙印正对着他右臂内侧那道旧疤。
两道痕迹靠得极近,几乎贴上。
嗡的一声轻震,空气中荡开一圈看不见的波纹。陈伯浑身一僵,眼神晃了晃,像是突然清醒了几秒。
“您想救她,”我压着嗓子说,“可您还记得她最后说了什么吗?”
他嘴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说‘爸爸别哭’。”我接上,“您要是真回到那天,看见她躺在那儿还笑得出来,她才会真的难过。”
他喉咙里咯了一声,像是想哭,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终于,那只紧握沙漏的手,一点点松开了。
上半部沙漏缓缓浮起,悬在半空,流沙停止转动。它和我手中的下半部遥遥相对,中间的电弧越来越弱,最后“啪”地一声熄灭。
陈伯往后一仰,倒在水泥地上,眼睛闭着,呼吸微弱。嘴角还有血迹,额头上那些血珠也不再渗出,像是身体已经耗尽了力气。
我伸手接过漂浮的上半部,两片铜壳刚碰到一起,就被一股力量弹开。它们分开悬浮在我两侧,像一对不肯相认的兄弟。
警告……双生沙漏……记忆吞噬风险等级五……建议立即分离宿主……
织网者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耳边传来,听着比平时哑,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说完这句,彻底没了动静。
广场恢复安静。
远处人群还在乱哄哄地嚷,有人喊“刚才怎么天旋地转”,有人摸着脸说“皱纹好像淡了”。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只有地上那道被子弹擦过的划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白的印子,几秒钟后,像被风吹散的粉笔线,慢慢消失了。
我坐在陈伯旁边,两手各握一半沙漏,温度不一样。左边的发凉,右边的发烫。它们都在转,方向相反,节奏错开,像是两颗不同步的心跳。
风从街角卷起一张废报纸,打着旋儿掠过脚边。
我低头看他苍白的脸,喃喃道:“您女儿要是知道您为她做到这一步……肯定还是会说那句话。”
话没说完,他手指轻轻抽了一下。
眼皮颤了颤,没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