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亮着的。
但董宇的顶层复式公寓里，却弥漫着一种比黑夜更粘稠的窒息感。厚重的遮光窗帘将晨光彻底隔绝，只留下一丝昏沉。
空气里有宿醉的酒气，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女人的昂贵香水味，此刻却显得格外腻人。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划破了卧室的寂静。
陈婉婷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布满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眼圆睁，瞳孔里满是惊恐。
董宇被惊醒，烦躁地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照亮了陈婉婷惨白扭曲的脸。
“又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没什么温度。
“我梦到她了……梦到许童了……”陈婉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死死抓住董宇的手臂，指甲掐得他生疼，“她就站在床边，穿着那件墨绿色的裙子，脸上没有皮，全是血……她问我，为什么抢她的东西……宇哥，她问我为什么……”
董宇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喝道：“有完没完！一个晚上你念叨了八百遍了！许童早就死了！死了！”
“可那个女人！那个Evelyn Lin！”陈婉婷几乎是尖叫起来，“她看我的眼神，说的话……‘别来无恙’……宇哥，除了她还会有谁会这么对我们说话？！一定是她！她没死！她回来报仇了！”
“报仇？她拿什么报仇？”董宇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三年前她就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现在能变成翻云覆覆雨的华裔富商？陈婉婷，你写小说呢？”
他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同样灼人的烦躁。
昨晚宴会后，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连夜去查那个Evelyn Lin。
结果呢？
一片空白。
就像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履历完美得不像话，哈佛商学院毕业，在华尔街某顶级投行平步青云，后来自立门户，短短几年内积累了惊人财富。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污点，更查不到任何与国内，与他们过去的圈子有丝毫的交集。
越是这样，董宇心里的不安就越是疯长。
一个毫无关联的人，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们？为什么会说出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还有那该死的停电……真的只是巧合？
“宇哥，我们不能跟她合作，绝对不能！”陈婉婷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他，身体还在发抖，“那是个魔鬼！她会毁了我们的！你信我！”
“闭嘴！”董宇猛地转身，捏住她的下巴，眼神阴鸷，“你怕什么？你在心虚什么？！”
陈婉婷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董宇冷笑一声，松开手：“收起你那套见鬼的说辞。现在是公司最需要资金的时候，这个Evelyn Lin就是送上门的财神。不管她是谁，只要她能给我带来利益，就算是许童从地狱里爬出来，我也照样跟她谈生意！”
他的话像淬了冰，让陈婉婷彻底僵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英俊却冷酷的侧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根本不在乎那是不是许童，他只在乎钱。就像当年，他可以为了钱和前途，眼睁睁看着许童“被消失”一样。
董宇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接起，语气恢复了商人的精明冷静。
“查到了？说。”
电话那头的人快速汇报着。
董宇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陈婉婷小心翼翼地问。
董宇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帘的缝隙，那里透出的一线天光，刺眼得像一把刀。
“Evelyn Lin的团队，刚刚正式向陈氏集团发出了商业会晤邀请。”
陈婉婷的心一沉。
董宇缓缓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邀请函上，指名道姓，只谈一项业务——”
“全资收购‘初心’品牌。”
……
“初心”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董宇和陈婉婷的神经。
董宇的公司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
他坐在主位，面前放着一份制作精美的合作意向书，封面上是Evelyn Lin旗下投资公司的烫金LoGo，嚣张而夺目。
“……对方的条件就是这样。”董宇的助理推了推眼镜，声音干涩地汇报，“他们愿意出价八千万，全资收购‘初心’品牌及其所有相关设计专利。并且，这是他们的首次报价，也是……最终报价。”
“八千万？！”一个部门经理失声叫了出来，“他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初心’去年的品牌价值评估就超过三个亿！这简直是抢劫！”
“没错！这是羞辱！”
“董总，不能答应！这根本不是来谈生意的，是来砸场子的！”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董宇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那份意向书。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羞辱？
这何止是羞辱。
“初心”，那是他和许童一起创立的第一个品牌。名字是许童起的，她说，希望他们永远不忘共患难时的初心。品牌的第一个LoGo，是她在冬夜里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冻得通红的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他曾经视若珍宝，后来，又亲手把它从业绩报表里剥离，作为一件华丽的“玩具”，送给了陈婉婷，以彰显她的女主人地位。
现在，那个自称Evelyn Lin的女人，用一个侮辱性的价格，要把它从他们手里买走。
这不是商业谈判，这是宣战。
是精准无比的、针对他董宇的宣战！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就算不是许童本人，也一定和许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知道他的过去，知道“初心”对他意味着什么！
手机嗡嗡震动，是陈婉婷打来的。他看了一眼，直接挂断，然后按了免提，拨通了意向书上的联系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你好，这里是Evelyn Lin小姐助理办公室。”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冷静、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把精密的外科手术刀。
正是阎可妮。
“我是董宇。”董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想和Lin小姐亲自谈谈关于‘初心’的收购案。”
“抱歉，董先生。”阎可妮的语气礼貌却疏离，“Lin小姐行程很满，收购这类小体量的品牌，还不需要她亲自出面。如果您对报价有异议，可以直接拒绝。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投资目标。”
“小体量？”董宇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伪装，“你们这是……”
“董先生。”阎可妮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利，“我们是在商言商。‘初心’近两年的市场占有率持续下滑，品牌形象老化，除了那点所谓的情怀，已经没有太多商业价值。八千万，买的是它还没彻底烂掉的名声。这个价格，很公道。”
她停顿了一会，仿佛给了董宇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抛出了最后一击。
“当然，我们也知道，‘初心’目前由陈婉婷小姐实际管理。如果董先生和陈小姐对这个品牌有特殊的个人感情，我们完全理解。生意不成仁义在，合作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番话，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扇在董宇和整个公司的脸上。
“特殊的个人感情”……
这分明是在嘲讽他和陈婉婷的关系！是在揭他董宇的伤疤！
“砰！”
董宇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欺人太甚！”
他抓起那份意向书，狠狠地揉成一团，砸进了垃圾桶。
“告诉他们，‘初心’，我不卖！让他们滚！”
……
顶层总统套房。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许童穿着一身舒适的练功服，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造型优美的反曲弓。她没有看靶子，只是闭着眼，感受着手臂肌肉的拉伸和呼吸的节奏。
阎可妮站在一旁，恭敬地汇报：“小姐，董宇拒绝了。反应很激烈，和您预料的一样。”
许童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澈而平静。
她松开手指。
“咻——”
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钉在了远处靶子的红心正中央。
“意料之中。”她放下弓，接过阎可妮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狗被逼急了，总是要先叫几声的。”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董宇这个人，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许童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他的出身是他最大的心结。他渴望成功，渴望被上流社会承认，所以他做事看似精明，实则很情绪化。你越是打他的脸，他就越是要证明自己。你用八千万羞辱他，他就会想用三个亿、五个亿来证明‘初心’的价值。”
“那我们下一步？”阎可妮问。
“等。”许童喝了一口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等他自己把‘初心’的价值炒起来，等他为了证明自己，把更多的资金和资源都砸进这个正在下滑的品牌里。”
她看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楼宇，落在了董宇的公司大楼上。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个被他们玷污了的‘初心’。”
“我要的，是看着董宇把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亲手填进这个我为他准备好的无底洞里。最后，再连同那个所谓的‘初心’，一起彻底埋葬。”
阎可妮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敬佩。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一刀毙命的痛快，而是用最精密的算计，让敌人亲手为自己挖掘坟墓。
“对了，”许童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支口红，在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暗红色，深邃得如同凝固的血，又带着一丝妖异的光泽。
“这个颜色，我叫它‘深渊下的红唇’。”她看着那抹红色，眼神幽深，“当年，我在那个地下室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涂上最红的口红，站在他们面前，拿回我的一切。”
她将口红递给阎可妮。
“让人仿制一批，当做我们新成立的化妆品线的第一个主打产品。宣传语就用——”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来自地狱的吻。”
阎可妮接过那支小小的口红，却觉得它重如千斤。她仿佛能看到三年前，那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女孩，如何将所有的血与恨，都浓缩进了这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里。
“是，小姐。”
……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商界都在看董宇的笑话。
华裔女富商Evelyn Lin八千万羞辱性报价收购“初心”品牌，被董宇怒而拒绝的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一夜之间传遍了圈子。
董宇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典范，只不过这个“红颜”是陈婉婷。各种流言蜚语四起，有人说他骨气硬，也有人笑他为了一个女人，跟钱过不去。
陈婉婷更是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她变得更加歇斯底里，每天和董宇争吵，认定这一切都是许童的鬼魂在作祟。
董宇被这些流言和陈婉婷的纠缠搞得焦头烂额，他骨子里的那种不服输的劲头被彻底激发了。
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证明给那个该死的Evelyn Lin看！他董宇不是傻子，“初心”也不是垃圾！
他开始疯狂地为“初心”注入资金，请最好的公关团队，签当红的明星代言，在各大媒体平台铺天盖地地投放广告。一时间，“初心”这个略显陈旧的品牌，仿佛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生机，声势浩大。
公司的资金链本就紧张，董宇这种近乎赌博式的投入，让财务总监愁白了头，却不敢多说一句。
而这一切，都通过一封封加密邮件，实时呈现在了许童的办公桌上。
“鱼，已经彻底上钩了。”阎可妮放下平板，语气平静。
“还不够。”许童看着屏幕上董宇意气风发接受财经采访的照片，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他现在只是在用钱赌气。我要的，是他把身家性命都压上来。”
她的手机轻轻响了一下，是一条信息。
许童看了一眼，缓缓站起身，走向衣帽间。
“备车，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许童从一排昂贵的礼服中，取出了一件款式简单、颜色素净的黑色连衣裙。
“去见一个……故人。”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该让他，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