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馆的车,不出所料地以强硬姿态堵在了警察局门口。
张彦钧甚至没有下车,只派了副官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进去要人。
态度明确:不放人,后果自负。
警察局长王满囤早已吓得汗流浃背,一边是日本人的压力和周复明秘书那模棱两可的“关照”,另一边是军阀少帅毫不掩饰的武力威胁。
他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只能一边点头哈腰地应付着张彦钧的副官,一边拼命派人去向各方请示,尤其是向那位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搅动风云的周先生求救。
周复明公馆内,秘书低声汇报着警察局的混乱和张彦钧方面的步步紧逼。
“哦?彦钧这么着急?”
周复明慢条斯理地剪开一支新的雪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看来这只小野猫,挠人的本事不小,勾人的本事更大。”
他点燃雪茄,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让王满囤想办法拖住。”
“就说案情复杂,需要进一步核查身份,走程序……”
“总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他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温和却疏离的笑意,“总要给少帅一个发泄怒火的由头,让他觉得人不是那么轻易能要回去的,才显得值钱,不是吗?”
“那……沐小姐那边?”秘书小心地问。
周复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幽光。
“我亲自去一趟。”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要去巡视一处不起眼的产业,“总得去看看,我们那只被逮住了尾巴、还挠伤了自个儿的小猫,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
看守所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沐兮正闭目抵抗着一波波袭来的痛楚和眩晕,铁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脚步声不同于那些粗鲁的狱警,沉稳、从容,带着一种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节奏。
然后是钥匙开锁的清脆声响。
沐兮的心猛地一提,但脸上依旧维持着虚弱和痛苦的表情,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牢门被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走了进来,瞬间将这逼仄、污秽的囚室映衬得如同舞台。
周复明。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大衣,领带一丝不苟,金丝眼镜链垂在襟前,泛着冰冷的微光。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一块干净的白手帕,轻轻掩了掩鼻,似乎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空气。
整个人干净、矜贵、从容不迫,与这阴暗潮湿的牢狱形成了极致而荒诞的对比。
他的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肩头血迹斑斑的沐兮身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着,探究着。
“看来,我们聪明绝顶的沐小姐,这次玩脱了手。”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儒雅,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关切,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冰冷而直接。
沐兮挣扎着想坐直一些,却牵动了伤口,痛得轻吸一口冷气,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痛苦。
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神里混杂着脆弱、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周先生……是来看我笑话的?”
她的声音微弱,带着受伤后的沙哑。
周复明缓缓走近几步,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保持着一个不至于太过压迫、却又完全掌控局面的距离。
他忽略了她的话,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伤得重吗?”
他问,语气听起来很是关心,“怎么这么不小心?”
“嗯?”
最后那个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责备,仿佛在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要去触碰一下那伤口边缘的衣物,但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停住了,只是虚悬在那里。
这个动作充满了暧昧的试探。
沐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不是伪装,而是身体对潜在危险的本能反应。
周复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抹笑意深了些,却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怕什么?”
他低声说,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絮语,“现在知道怕了?”
“跑去跟那些亡命之徒搅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他的话语像是关心,又像是敲打。
沐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神色,只低声道:“我不知道周先生在说什么”
“我只是…不小心卷进去了”
“不小心?”
周复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这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沐兮,在我面前,还需要演这套吗?”
他忽然向前倾身,靠得更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高级雪茄和古龙水混合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些许污浊的空气,却也带来了另一种形式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
“你故意受伤,故意被捕,是想试探谁?”
“张彦钧会不会为你冲冠一怒?沈知意会不会为你发疯?”
“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脸庞上流连,“……想看看我会怎么做?”
沐兮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果然猜到了大半。
但她不能承认。
她抬起眼,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委屈的水汽,声音带着哭腔:“周先生就是这样想我的?”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不惜伤害自己的人?”
她微微别开脸,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我只是怕极了…”
“当时只想让他们快走”
她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将一个受尽委屈、无助可怜的落难千金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复明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目光深邃,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忽然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用那方干净的白手帕,极其轻柔地擦过她额角的冷汗和沾了灰尘的脸颊。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但他的话,却依旧冷静得近乎残酷:“是啊,怕极了。”
“怕到有机会从密道逃走,却偏偏要往枪口上撞?”
沐兮身体一僵。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连密道的存在都一清二楚!
看着她瞬间变化的脸色,周复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
气她这般不惜代价,气她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落魄,更气她这看似柔弱实则倔强不屈的模样,总是能轻易搅动他平静无波的心绪。
他精心相中、一步步引导、视为同类甚至未来棋子的女孩,应该是优雅地游走在刀锋之上,而不是这样血淋淋地倒在污泥里。
“罢了。”
他忽然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好好养伤。”
“这里虽然简陋,但暂时没人敢再动你。”
他转身欲走。
“周先生!”
沐兮忽然叫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急切,“你会帮我出去吗?”
周复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灯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帮你?”
他轻笑一声,“沐兮,你不是一向最擅长自己帮自己吗?”
语气里的嘲弄和深意,让沐兮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
他话锋微转,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看你现在这副可怜样子……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地方‘养伤’。”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从容的步子离开了牢房。
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落锁。
沐兮独自留在黑暗中,肩上的伤口依旧剧痛,但周复明最后那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他看穿了她的把戏,却没有完全戳穿,甚至……似乎默许了她的“胡闹”,还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承诺。
这场牢笼里的博弈,看似她处于绝对的弱势,但周复明那复杂难辨的态度——那夹杂着审视、嘲弄、一丝恼怒和不易察觉的纵容——让她知道,她赌对了。
至少,暂时赌对了一部分。
她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疲惫,却带着冷光的笑意。
疼痛依旧,但希望犹存。而这希望,往往诞生于最深的绝望和最精密的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