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复明的私宅书房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比霞飞路那间更显幽邃,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将夜色彻底阻隔,只留一盏孤零零的青铜台灯,在宽大书桌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凝滞,混合着陈旧书卷、微腐的函套木质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冷冽的烟草余烬的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呼吸。
沐兮坐在他对面一张过于宽大的高背扶手椅里,纤细的身躯几乎要被那深色的丝绒吞噬。她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座椅扶手上细腻的皮革纹路。从被带入这个绝对私密的空间起,一种踏入猛兽巢穴的警觉就攫住了她。
周复明并未急于开口。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丝帕擦拭着金丝眼镜片,动作优雅从容,仿佛眼下只是一次寻常的夜间茶叙。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温和之下是刀锋般的冷静。
良久,他将眼镜重新戴好,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投向沐兮,不再有丝毫迂回。
“岩井公馆特高课,有个课长辅佐,叫中村健次郎。”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份枯燥的报告,指尖将桌上的一份薄薄档案推前少许,“主要负责码头区部分‘特殊物资’的流通‘安保’与核查。一个贪婪、嗜酒、又好色的蠢货。最近因为赌债和几个想走通门路的中国商人厮混得太近,嘴巴不严,吐露了些关于‘特殊器材’最终去向的猜测,碰触了某些绝不该碰的底线。”
沐兮的心跳悄然加速,预感到了什么。
周复明抬起眼,目光冷冽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强装的镇定:“更重要的是,他认出了‘永鑫杂货铺’的钟掌柜。虽然钟老头跑得够快,但中村已经将这条线和你沐家联系了起来。他正打算深挖下去,用这个发现去向他的上层邀功,证明自己的价值。你说,这样一头既蠢笨又贪婪、还会胡乱撕咬、即将引爆火药桶的野猪,还适合留着喘气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沐兮的心上。果然是因为钟掌柜!这个中村,不仅是对她个人的威胁,更是一根随时可能点燃整个炸药库的引信!一旦他深挖下去,不仅钟掌柜危矣,沐家残存的那些隐秘脉络,甚至她自己,都将被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感到喉咙发紧。
“你想怎么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周复明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书桌上,双手交叠抵在下颌,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有丝毫暖意的弧度:“他不能死于日本人之手,那会打草惊蛇,让岩井内部更警惕地清洗,反而可能查得更紧。他也不能死于一场明显的仇杀或政治暗杀,那会引来宪兵队、76号乃至各方势力无休无止的调查,会把水搅得更浑,我们都别想脱身。”
他目光锁死沐兮,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他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无可指摘的‘意外’。一场能让各方都松一口气、迅速结案、不再深究的意外。”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变得极具穿透力,“而我,需要一个与他有过节、动机充分、且足够聪明冷静、能完美执行这个‘意外’的人,站在台前,完成最后一击。”
沐兮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他是要她去做那把染血的刀!他要她亲手去杀人!
一股混杂着恐惧、恶心和难以置信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杀人?她筹划复仇,周旋算计,甚至不惜利用自身,但直接动手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这完全超出了她迄今为止所有的心理预设。那是一条截然不同的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无法回头。
“为什么是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但眼神却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
周复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眼中掠过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理由很充分。”他语调平稳地分析,如同在拆解一道数学题,“第一,你有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动机——他威胁了你,还险些伤害了你的朋友苏瑶。这个动机足够有说服力,能经得起最基础的推敲。第二,”他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评估,“你足够聪明,能理解并完美执行我制定的复杂计划;你也足够胆大,在关键时刻能压得住恐惧,下得去手。第三,”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身体更向前倾了些,目光变得极其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蛊惑力,“事后,你将拥有一个与我共同的、绝对无法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黑暗秘密。这是比任何利益交换或情感羁绊都更加牢固的纽带。它将我们彻底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难道不是你目前最需要的……‘安全感’吗?”
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诱惑。他在逼她纳投名状,用鲜血和共同的罪恶,将她牢牢地拴在他的战车上,从此再也无法脱离。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台灯灯丝发出的微弱嗡鸣。沐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她看着周复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逼迫,只有一种冷酷的坦诚和耐心的等待,仿佛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自己走入陷阱。
她想起小巷里冰冷的绝望和无助的泪水,想起苏瑶苍白受惊的脸,想起前线可能因缺药而死去的陌生战士,想起钟掌柜仓惶逃离时决绝的眼神……如果这个中村不死,更多的灾难会像连锁反应般接踵而至,将她和她所能触及的一切都彻底摧毁。
复仇的路上,早已堆满了沐家百口的尸骸,再多一具敌人的,又如何?善良和迟疑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自身和所珍视的一切被吞噬。
一种冰冷坚硬的、近乎麻木的决心,如同缓慢冻结的冰河,逐渐蔓延至她的全身,压下了最初的恐惧和恶心。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继而重新聚焦时,已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计划是什么?”她听见自己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事。
周复明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满意的光芒,如同工匠看到一块璞玉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始塑形。他知道,她做出了选择,踏过了那条至关重要的界限。
“很好。”他轻轻颔首,身体靠回椅背,重新恢复了那副运筹帷幄的姿态,“那么,欢迎加入……真正的棋局。”
共同坠入黑暗的契约,在这一刻,于这间密不透风的书房里,无声地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