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扶我起来。”
只夏的声音一出来,像一枚沉甸甸的、冰凉的铁块,被突兀地投进了这片温热的、属于夏夜的池水里,砸得四周所有聒噪的虫鸣,都为之顿了半秒。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他所熟悉的那种,属于会议室里的、一贯的冷冽和不容置疑。像是她正站在投影幕前,面无表情地,用指关节,轻轻敲着那张写满了错误的ppt。
时川被这句命令击得后背一紧,像一只浑身被通了电的、指令错误的机器人。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地俯了下去,机械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他的动作,生硬,又小心翼翼。
他不敢去看躺在草地上的只夏。
清冷的月色,正毫无保留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尾,还挂着薄薄的汗,那道凌厉的眉骨,在阴影里,显得有些锋利得惊人。
时川下意识地偏过头,狼狈地躲开了那道目光。他心里,像塞了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煤,烫得他一阵阵地发慌。
可他越是紧张,就越没察觉到,自己那只伸出去的手,位置,摆得稍微低了一点——
“啪嗒”。
手掌落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触到了一块……很柔软的东西。弹性十足,又隔着一层薄薄的运动服面料,透出温热的体温。那触感,像是在黑暗里,误打误撞地,摸到了一大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巨大的。
时川的大脑,“嗡”的一下,炸了。
神经,几乎是当场短路。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呼吸,仿佛都滞住了。
周围,忽然安静得有些诡异。连那些一直藏在草丛里,“吱吱”叫个不停的虫子,都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瞬间屏住了声音。
时川愣了半秒,他那已经迟钝到近乎罢工的脑子,终于传来了一点微弱的、带着延迟的信号:不对,不对,这个地方……这不是肩膀啊……
可他的手,还像被谁用强力胶水,死死地焊在了那块柔软之上。紧张得,连指尖,都在轻轻地发着抖。仿佛只要他再多动一下,就会触发某个未知的、足以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开关。
只夏的呼吸,也明显地,停滞了一瞬。那双藏着夜色的、漂亮的眼睛,猛地睁大。眸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一种几乎要把人吞噬掉的、危险的情绪。
“时川!”
她的声音,低得,像一头正在极力隐忍着怒意的、受伤的猛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那咬紧了的牙缝里,被一寸一寸地,碾出来的。
“你、在、摸、哪、里?”
这一句问话,像一个无形的、巨大的真空泵,瞬间,就将这片草丛里所有的空气,都抽得一干二净。时川的大脑一片空白,手猛地一哆嗦,连忙收了回来,磕磕绊绊地解释:“对……对不起,对不起,主管,我……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一慌,脚下又是一滑,差点把刚刚才被他扶起来半截的只夏,重新按回到地面上。身旁的甜妍,也赶紧跟着蹲了下来,一边“啊啊啊”地小声惊叫着,一边慌手慌脚地,去拉住夏另一边的胳膊。
“姐姐,你没事吧……我来帮你揉揉,你别生气,别生气……”
甜妍一边絮絮叨叨地,用她那软糯的声音,试图将这份已经凝固到近乎生硬的尴尬抚平一点,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在只夏的小腿上,轻轻地揉了几下。
只夏的眉骨,紧紧地锁着。
她的头发,因为刚才的翻倒,已经乱了几缕,散落在额前。有几根,还沾着汗水,贴在她那微凉的脸颊上,让她看上去,终于没了平时在会议室里,那种无懈可击的、锋利的精英感。
她的运动裤膝盖处,还磨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露出了一小块白皙的皮肤。那点狼狈,连同她裤脚边沾上的、新鲜的尘土,终于将她,从那个高高在上的、“冷艳上司”的人设里,拽出了一半。
“谢谢……不用揉了。”
只夏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站得笔直,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刀锋般的锐利。
她看都没看身旁还在试图安慰她的甜妍,只是猛地侧过头,那双凌厉的、像探照灯一样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落在了时川的身上。
“明天,别迟到。”
就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像是从钢铁里,被硬生生地剜出来,又轻飘飘地,丢回到了他的心里。
时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听见自己“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他连一句完整的“好的”,都说不出来。指尖,下意识地,缩进了自己的裤缝里,像是想抓住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只需抬脚就走。步子干脆利落,像是在用鞋跟,踩碎了身后那片,已经荒诞到没法补救的尴尬。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一点一点地,被拉长。然后,渐渐地,被远处更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甜妍也不敢再说话了。只是用手背,悄悄地挡着嘴,小心地,从时川的侧脸,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月光,又从云层的缝隙里,重新露了出来。将时川那僵在原地的、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在放学后,被老师单独留下来,罚站的小学生。
夜风一吹,虫鸣声,又缓缓地,重新回来了。
时川抬头,望着只夏消失的那个方向,心里,像是被谁用手指,不轻不重地,一下一下地,戳着。满是荒诞,满是委屈,却又,带着点无法否认的、巨大的滑稽。
他忍不住想,如果现在地上有个地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那绝对,比他手里这瓶,还剩下半瓶水的矿泉水,要安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