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川看着思琪,明明屋子里透进来的晨光那样安静,他却觉得有股冰凉的、带着潮气的藤蔓,正悄悄地,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
这个女孩太冷静了。
冷静得,不像是一个正站在一间被大火烧得灰扑扑、到处都是焦黑木屑的屋子里的人。她更像一个,只是不小心走错了教室,然后决定留下来,安静地解一道与自己无关的数学题的学生。
他盯着思琪那张被微光照亮的侧脸,越看,越觉得这份异乎寻常的安静背后,藏着点什么。他说不清楚,却让人莫名地,有些发慌。
他努力想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让自己的大脑也跟着恢复正常运转。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思考什么十二个小孩,什么镜子一样的湖面,什么凭空消失的画。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未曾散尽的焦糊味,墙角的木板一踩就发出“咯吱”的、濒死的声响,那根半塌的木梁上,还挂着一丝丝冒着白灰的、属于炭火的余味。
他只想离开这儿。哪怕只是走出去,吹一口带着灰尘和阳光味道的风也好。
可思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蹲在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画架边上,单膝抵着满是灰尘的地面,手指,正轻轻地翻动着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烧焦的画布碎片。左看看,右摸摸,眉头皱得很浅。那副专注又疏离的神情,冷静得让人害怕。
时川在原地,僵了半天,最终还是蹲了下来,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也……帮着找找吧……虽然也不知道能找到啥……”
他刚把手,搭上那个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木框,屋外,忽然就传来了几声杂乱的脚步声。
“明白,队长。”
“好,我这就过去看一眼。”
一个年轻巡警的声音,清晰又带着一点没睡醒时的沙哑,就那么,隔着半堵破墙传了进来。
脚步声很快就由远及近。警用靴踩在混杂着碎石的地面上,发出的“嗒嗒”声,像一根被精准校对过的细针,一下,又一下,不偏不倚地,戳在了时川那根已经快要绷断的神经上。
他的心头,“咚”的一声,像被谁的手,狠狠地揪住了。连呼吸,都猛地卡在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
时川忍不住,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膝盖还不小心磕到了一块散落在地上的木板,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像一个无情的提示音,在提醒他,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可疑。
反倒是思琪,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慢慢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灰尘,然后走到他身边,用指尖,不轻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示意他别动。随即,她侧过脸,冲着他,极其快速地,眨了一下眼。
那一瞬间,她眼神里的镇定,像一把被擦得锃亮的不锈钢小刀。明晃晃的,却不带一丝需要向他解释的余地。
时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脑子里,像有无数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正在疯狂地乱撞:
完了,这要是真被抓住了,怎么解释?说是来废墟旅游的?迷路了?
瞒得过去吗?警察会不会直接给他扣一个纵火嫌疑人的帽子……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冰冷的汗,都快要顺着他的后脖颈,往下滴了。
思琪却没给他更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她快步走到那扇破门之后,背影被残破的门板挡住了一半,留给时川的,只是一截挺得笔直的背影,和一道被藏在灰暗光线里的、沉默的影子。
时川看呆了,连呼吸都有点乱。
这女孩……她到底要干什么?
要从背后给那个巡警来一个背刺?还是要跟警察单挑?
别闹了,醒醒吧,傻姑娘……老老实实地出去,说两句“我们迷路了”,顶多就是被严厉地训斥一顿,然后轰出去。可千万,别再惹出别的事儿啊……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不成形的念头组织成语言,外面那个年轻巡警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得不正常、甚至带着电流破碎感的、诡异的声音,忽然就在这间屋子里,炸了开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那声音阴冷得,像从谁生了锈的嗓子眼里,被硬生生扯出来的。又像是,一盘老旧的磁带,在快要被拉断时,发出的那种、忽然走调的、扭曲的声响。连背景音里,都像是配了某种阴森的、空旷的回声。
“你会被诅咒……你会被诅咒……”
屋子里那些悬浮在光线里的灰尘,都像是被这声音,给吓得抖了抖。
时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瞥见思琪藏在背后的手里,那个小小的蓝牙音箱,正一闪一闪地,亮着幽蓝色的光,他才恍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
门外的那个年轻巡警,腿都软了。头顶的警帽,差点被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给吹掉。他抖着手,一把抓住帽檐,脚步在那扇破门口,踉跄了一下,随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去:“有……有鬼啊……有鬼——”
他的声音,发着尖锐的、变了调的颤音。连腰间的对讲机都顾不上按,慌乱的靴子声,在长长的走廊里,踩出了“咚咚咚”的、仓皇的回声。跑得,跟后面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追似的。
破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思琪从那扇破门的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她将那个只有拇指大小的蓝牙小音-箱,轻轻地关掉,然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淡淡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时川还半蹲在地上,嘴巴微微张着,像一条被惊得,没来得及闭上嘴的鱼。他盯着她那副从容不迫的背影,心里,忽然就涌出了一个没来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
——这姑娘……真是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