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精彩了,这艺术会展啊。”
“花多少钱也看不到这种场面,值了值了……”
人群里不时有压低的、带着后知后觉的兴奋的议论声,像是刚看完一场情节跌宕的、没有提前预告的戏剧,回味里,还留着一点不敢置信的余温。有人小声地啧啧感叹,有人忍不住,将刚才那张碎裂钻石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那张图片,像一道暧昧又触目惊心的伤疤,反而让这场原本冷峻克制的艺术展,多了一点好笑又说不清的戏剧性。
这场展会,就这样在一阵掌声、和一张张被悄悄转发的照片里,随着那颗碎掉却又被天价买走的钻石,落下了帷幕。像一场不可挽回、却又意外完整的告别。
只夏站在人群的最后。那身昂贵的礼裙,被刚才的混乱蹭上了一点灰,她也没心思去理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扣着手机壳的边缘。脑子里,一会儿是碎钻石在灯下闪烁着的、冰冷的光,一会儿,又是浩介举起那根食指时,那个冷静又莫名温暖的背影。
五谷杂陈——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转。酸涩里,混着一点轻飘飘的、劫后余生的后怕,又像是被人从万丈深渊的边缘,猛地拉了回来之后,双脚还没来得及,重新踩稳在坚实的地面上。
她很想走过去,好好地鞠一个躬,哪怕只是,轻轻地说一句“谢谢”。可她的脚底,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动不了半步。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场内重新回荡开来,清脆,而又笃定:“各位,艺术画展已经完美结束,感谢大家的支持与耐心。”
“晚餐和红酒已经在右侧的餐厅准备好,有需要的嘉宾可以随时前往用餐。不着急的朋友,如果愿意,也可以跟随我来看看洛笛先生的几幅私人珍藏——不过要提醒大家,这些都是洛笛先生早年的、不太成熟的作品,仅此一次展示,谢谢大家。”
是砚雪。她站在一方还没来得及拆下的帷幕旁边,头发被拢到了肩后,嗓音透亮,听上去,又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像一只柔软的手,能将这场刚刚经历过剧烈跌宕的局面,悄悄地、不留痕迹地抚平。
“嗨,早年的画还看啥呀……”
“不成熟的作品?算了算了,今天已经够饱眼福了。”
“快走快走,等会儿好年份的红酒被抢没了可怎么办……”
人群里有些人窃笑着交换了一下视线,互相拉扯着,朝着餐厅的方向挤了过去。高跟鞋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留下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对食物和酒精的渴望。
时川看着那些人走远,肚子也隐隐地叫了一声。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去吃个饱算了”。可回头一想——反正时间还早,砚雪说的那句“仅此一次展示”,听起来,像是封存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小的秘密。而他,又总是,不太敢错过任何可能藏着秘密的东西。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做了一个不值钱却又很认真的冒险,跟上了人群里,那几个没有离开的身影。
他们跟着砚雪,从展厅的侧面绕了出去,经过一条铺着老旧木地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半旧的白色木门,门把手上的黄铜,也因为岁月的摩挲而微微发暗。和外面那个华丽璀璨、灯火通明的世界比起来,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请进。”砚雪转过头,冲他们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客厅。顶上吊着一盏老式的水晶灯,灯罩里透出微黄的光,照在墙壁上那些已经有些褪色的、带着细小花纹的壁纸上,空气里,都带着一丝柔软的、属于旧时光的气味。
几幅画,就那么斜斜地,靠在沙发背后。有的已经装裱好,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上框,画布的边角,还露着铅笔起稿时留下的、淡淡的痕迹。像某个深夜里,被人遗忘的、未完成的念头。
墙角,还放着一张没画完的画布。布面上只涂了浅浅的一层底色,隐隐看得出几道被勾勒出来的、利落的山脊线,像一封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寄往远方的信。
砚雪走在最前面,侧着身子,将画作一幅一幅地,转向众人。她的声音比刚才在展厅里,小了许多,像怕吵醒了什么。
“这张,是洛笛先生大学刚毕业那年画的。那时候,他总是去河堤的对面,画那些拆了一半的老房子。”
“这幅是后来的……画得很简单,是冬天的江面……”
她介绍的时候,时川偶尔会附和地点点头,目光,却不时地,瞥向身边——
只夏也跟着进来了。她就站在那盏昏黄的吊灯下面,裙摆上那块小小的灰印依旧显眼,她却没有去拍。那份狼狈,反倒让她此刻显得格外安静。像是想把刚才那些尖锐的、冰冷的碎片,都留在这盏暖黄色的灯光里,慢慢消化。
浩介站在沙发旁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侧过头,偶尔会应和砚雪几句。南枝则低着头,正和浩介小声地交流着什么,她的手指修长又轻巧,像一只永远落在他身边的、安静的白色信鸽。
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她戴着一副细框的眼镜,身上是一件剪裁很干净的黑色针织衫,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的气质,静静的,像一位高年级的、不苟言笑的老师。她低头看画时,鼻梁上的镜片闪过一丝光,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心里,藏了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老客厅的窗户,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夜风不急不缓地,从缝隙里吹了进来,带着一点细碎的树叶声,也带走了展厅外,那些琉璃灯光里尚未散尽的、浮华的喧嚣。
时间,仿佛在这一小块被遗忘的空间里,被悄悄地,放慢了节奏。
所有人的心事,都被挂在了这些早年不成熟的画里。一笔,一划,都藏着一个,还未完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