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你要何人?是哪位将作大师,还是少府巧匠?你只管说出名字,朕即刻便可下令,让他去你天工院报到。”
在嬴政看来,这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天下之人,莫非王臣。
只要是他看中的人才,一道旨意下去,谁敢不从?
然而,李源却摇了摇头。
“陛下,臣想讨要的,并非朝堂之上的官员,也非官署中的匠人。”
他的话,让嬴政更加好奇了。
“哦?那是何人?”
李源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惊的名字。
“臣,恳请陛下,赦免并征召……”
“墨家传人。”
墨家!
当这两个字从李源口中说出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凝固了。
一直跟在后面的丞相李斯,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就连刚刚还一脸兴奋的郎中令冯去疾,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忌惮。
墨家!
那个曾经在战国时期,与儒家并称为“显学”的学派!
那个以“兼爱”、“非攻”为核心思想,组织严密,门徒悍不畏死,曾让七国君王都为之头疼的团体!
虽然自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墨家便因为其“非攻”的思想,与大秦帝国以战止战、开拓疆土的国策,格格不入,而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压。
其组织土崩瓦解,门人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早已不成气候。
但“墨家”这两个字,对于大秦的统治者而言,依旧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词汇。
它代表着反抗,代表着不受王化,代表着一种游离于帝国秩序之外的危险力量!
而现在,李源,这个刚刚被陛下封为“祥瑞”,委以重任的新贵,竟然开口,就要为这群帝国的“叛逆”,请命?
他想做什么?
李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站出来,厉声驳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嬴政那沉稳而又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便先一步响起了。
“李源。”
嬴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
他静静地看着李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
“你可知,墨家所主张的,是‘非攻’?”
“而朕的大秦,正是靠金戈铁马,才打下了这万里的江山。”
“他们的学说,与朕的国策,背道而驰。你,为何要用这样的人?”
帝王的质问,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周围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为李源捏了一把汗。
他们都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刚刚才得到陛下的恩宠,就敢触碰“墨家”这个最大的禁忌,这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前途,甚至是性命,开玩笑!
李源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压力。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回陛下。”
“臣知道,墨家主张‘非攻’。但臣也知道,墨家,更精通机关之术,擅长守城器械的制造。”
“他们的机关术,巧夺天工,其对力学、物理的理解,远超当世任何一个学派的匠人。”
李源不谈思想,只谈技术。
他知道,跟嬴政这种实用主义到了极点的君王谈“兼爱非攻”,那是自寻死路。
你必须告诉他,这些人,有什么用!
“陛下,您要的,是‘钢铁军团’。”
“要造铁人,便离不开精密的齿轮、连杆、传动之术。”
“要炼钢铁,便需要更高效的鼓风之法,更坚固的炉体结构。”
“而这些,正是墨家机关术的精髓所在!”
李源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臣以为,思想,是可以教化的。但技术,却是百年积累的传承。”
“墨家之人,虽思想迂腐,但其技艺,却是帝国急需的瑰宝。”
“若能将他们收为己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让他们放下‘非攻’的空谈,转而为陛下的‘钢铁军团’,贡献他们的机关之术……”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一番话,说得是鞭辟入里,合情合理。
李斯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言,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
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因为李源说的,全都是事实。
而且,李源的这番话,完美地搔到了嬴政的痒处。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收为己用!
嬴政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是啊!
他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墨家余孽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只要他们的双手,能为他所用,能为他造出那支无敌的“钢铁军团”,就足够了!
至于他们的思想……
在这片他亲手打下的江山上,还有什么思想,是不能被扭转,不能被教化的?
若是不服,那便杀!
杀到他们服为止!
想到这里,嬴政心中最后的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看李源的眼神,愈发欣赏。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惊世骇俗的“格物之术”,更有这份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魄力!
“好!”
嬴政重重地一点头。
“就依你所言!”
“朕,便给你这个权力!”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向了人群后方,那个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男人。
“夏侯婴。”
“臣在。”
黑冰台校尉夏侯婴,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
嬴政的声音,冷如冰霜。
“传朕旨意。”
“着黑冰台,寻访天下墨家余孽。”
“告诉他们,朕,赦他们无罪。只要他们肯来天工院,为李源效力,既往不咎,且有重赏。”
“但是……”
嬴政的语气,陡然一转,杀机毕露。
“你,要给朕盯紧了他们!”
“给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上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若有任何异动,或是不轨之心……”
“格杀勿论!”
“喏!”
夏侯婴重重叩首,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
……
咸阳宫。
深夜,甘泉殿。
嬴政处理完今日的奏章,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站在殿前,遥望着骊山的方向,那里,已经有无数的火把亮起,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通红。
那是天工院的工地。
数千名民夫和工匠,正在连夜赶工,以一种超乎想象的“秦朝速度”,修建着那座承载了他无尽野心的院落。
“赵高。”嬴政忽然开口。
“奴婢在。”
中车府令赵高,如同鬼魅般,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滑了出来,卑微地躬着身。
“你说,李源此举,会不会是养虎为患?”嬴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赵高心中一凛,他知道,陛下这是在考校他。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奴婢以为,不会。”
“哦?说来听听。”
“陛下,老虎之所以为患,是因为山中无人能制。可如今天下,皆是陛下的牢笼。那些墨家余孽,便是再凶猛的老虎,进了陛下的笼子,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更何况……”赵高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嬴政的侧脸,“这笼子里,还有李大人这头更凶猛的‘神兽’在。两虎相争,只会让他们更卖力地,为陛下效死。”
“而陛下您,只需高坐于九天之上,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这番话,说得极为高明。
既捧了嬴政,又点明了李源与墨家之间的制衡关系。
嬴政听完,果然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
“你这个奴才,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不再纠结此事,心中对李源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
黑冰台的效率,是超乎想象的。
仅仅三天之后。
一份密报,便送到了夏侯婴的手中。
咸阳城,南城,贫民窟。
那里,是整个咸阳最脏乱,最没有秩序的角落。
在一间破旧得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铁匠铺里。
他们找到了一个,疑似墨家当代钜子的……女传人。
其名,赵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