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小暑令
一、小暑至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七日,正值小暑时节。太阳还未升起,北平城却已被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仿佛整个城市都被扣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阜成门内的“梅雪扇庄”后院里,忍冬光着脚丫子,踩在被井水浸湿的青砖上,丝丝凉意顺着脚踝骨往上蔓延。她感受着这难得的清凉,心情也稍稍舒缓了一些。
与此同时,老铜锤赤裸着上身,扛着一个装满扇骨的箱子。然而,这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普通的折扇,而是十二根空心钢管。这些钢管内部塞满了硝磺和铁屑,管口则用蜡密封着。这是一种被称为“暑令箭”的特殊武器,今夜它们将沿着“小暑令”的路线出发:从西直门开始,途经高梁桥、海淀、温泉、红山口,越过妙峰山,最终直插平西根据地。全程长达一百里,需要昼伏夜行,借助暑气来掩盖火药的气味,用蝉鸣声掩盖行进的脚步声。
忍冬用井水冲洗着双脚,然后抬起头,望向东方的天空。此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仿佛是谁轻轻地在这闷热的暑气中划开了一道缝隙。
二、暑气上
辰初,暑气上蒸,瓦垄发烫,猫卧阴沟,舌吐半寸。扇庄前街,卖冰棍的梆子敲,声慢,像怕惊动热气。忍冬着青布裤、月白褂,发塞草帽,假扮送冰女,担两桶冰块,桶底藏十二支暑令箭——钢管冰凉,外裹棉,棉吸冰水,防走火。扁担另一头,挂一只空鸟笼,笼内藏一只铜壳座钟,钟摆被布条缠死,停在午正,像谁把正午钉在笼里。她担担出巷,暑气扑面,像谁把热汤舀一勺,直泼脸上。
三、暑声里
巳正,蝉声起,高一声,低一声,像谁把暑气拉成丝,再弹断。西直门城楼,砖晒得发白,守关伪警躲阴影,枪刺闪,却闪不过蝉声。忍冬担冰至,桶壁凝水珠,像谁把夏天冻成泪。伪警围上,翻冰块,手被冰得通红,像谁把冬天重新安在指尖。未发现钢管,只发现一只死蝉,蝉身被暑气烤得金黄,像一枚小小的金令箭。伪警挥手放行,蝉声里,鸟笼晃,座钟一声,像谁把正午重新拨动。
四、暑令箭
未正,日西斜,暑气更毒,地皮烫脚,像谁把铁锅扣在大地上。高梁桥残亭,亭基埋暑令箭——十二根钢管,管口朝外,像十二支黑笛,等夜风来吹。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灯影映日,竟呈白炽,像谁把太阳摘下来,挂在亭檐。忍冬卸冰桶,把暑令箭一根根插入亭基,管口塞棉,棉上浇火油,像谁把夏天重新灌满。她抬眼,日影里,赵阎青穿灰呢巡长服,领两名伪警巡至亭畔,枪刺闪,却闪不过蝉声。赵阎青抬手,让日影斜掠,假意喝问:谁的冰?宵禁不知?忍冬迎上,递去一只空火柴盒,盒侧用针刺字,内藏一张小纸:城门缓闭,借道一刻。赵阎青会意,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挥手放行,日影却有意照向亭基,像谁把白昼轻轻拨开一道缝。
五、暑夜行
戌初,日没,暑气未退,地皮仍烫,像谁把铁锅重新加热。蝉声歇,蛙声起,高一声,低一声,像谁把暑气重新咽回肚子。忍冬与老铜锤、麻小六、林闯、小梅子,牵十二匹骡子,骡驮空箩,箩底垫暑草,草上覆冰块,冰下藏暑令箭,像谁把夏天重新背在背上。队伍沿官道西行,暑气蒸,冰渐融,水珠滴,像谁把夏天重新滴成夜。至海淀镇,镇口老槐,蝉声复起,像谁把暑气重新拉出,再弹断。槐枝挂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树柄,一转即爆。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灯影映月,竟呈淡蓝,像谁把月亮包进白纱,再点上一滴暑。
六、暑爆炸
子正,南风骤起,暑气更毒,像谁把铁锅重新烧红。高梁桥暑令箭却燃——南风助火,棉塞喷火舌,火舌钻钢管,钢管射出,像十二支黑箭,直扑官道。官道北通南苑机场,南通黄村据点,暑令箭落,爆声连,像谁把夏天点成一串爆竹。黑烟起,烟浓如墨,像一条黑龙,张牙舞爪,扑向伪警。伪警惊,枪响,却击不着黑烟,只击起暑气,暑气碎,像谁把夏天重新击成雾。日兵调水车,水车却被暑气蒸干,像谁把夏天重新蒸成云。黑烟趁风势,越滚越浓,官道北,机场方向,暑气被烟冲散,竟呈凉意,像谁把夏天重新撕开一道缝。
七、暑下道
暑下道——暑气深处,藏一条暗沟,沟宽两柞,深一柞,上覆暑草,下铺木板,板底滚木,木上置十二只木箱,箱内盘尼西林、油墨、电池、火柴密码本,箱外覆湿泥,泥上撒暑草,像谁把夏天重新埋回地下。暗沟沿麦垄伸至红山口,沟口覆石板,板上压石碾,碾上刻二字,像谁把节气压成一道符。忍冬与交通队员伏沟内,以手为铲,把湿泥抹平,像谁把夏天重新抹平。暑气毒,沟内闷,汗湿衣,衣贴背,像谁把夏天贴在皮肤上。沟口黑烟掠过,暑草焦,成灰,灰白,像谁把夏天重新洗成白。灰落沟内,覆箱,覆人,像谁把大地重新刷成白。暑气焦,火药味浓,像谁把夏天重新炼成一枚巨大的火漆,烙在大地上。
八、暑归人
黑烟过,暑尽,灰尽,星子一粒一粒漏下来,像谁把黑夜戳了许多小洞。涧底,积水成镜,映星,星在脚底,像谁把银河搬了个家。忍冬捧水,洗脸上灰,水热,却不再烫,像谁把夏天重新洗成温。她令众人抬箱,箱重,却不再沉,像谁把希望重新掂成轻。十二箱,十二人,一人一箱,伏暑草,沿麦垄,像十二只黑蚁,爬向红山口,爬向黎明,爬向黎明里最后一盏雪灯——白纱红灯,挂在崖头,灯影映灰暑,竟呈淡粉,像谁把夏天重新点亮。
九、暑灯
红山口,关帝庙,庙前古松,松皮裂,像老人手。松枝挂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庙门,门开即爆。庙内,关帝像持青龙偃月,目赤,暑夜看,反带三分悲悯。供桌上,一排陶钵,钵内插柳枝,枝上系白纱条,条写二字,像谁把节气重新供上神龛。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回身对忍冬低语:庙后崖下,藏十二匹骡子,驮空箩,箩底垫暑草,外覆焦麦秆,像谁把夏天背在背上。忍冬颔首,把最后一箱盘尼西林放供桌,箱上覆一只铜壳座钟,钟面停于寅正,钟摆被布条缠死,像谁把黎明扼住喉咙。座钟底,藏最后一卷忍冬毒配方油纸,油纸卷成细卷,塞钟摆空心杆,外塞软木。她抬眼,暑幕里,崖头雪灯晃,灯影映灰暑,竟呈淡粉,像谁把夏天重新点亮。
十、尾声
夜幕悄然离去,暑气也随之消退,繁星如同一粒粒珍珠般从夜空中洒落,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戳出了许多小孔。山涧底部,积水汇聚成一面镜子,倒映着点点繁星,星星仿佛就在脚下,宛如有人将银河搬到了这里。
忍冬轻轻捧起一捧水,洗净脸上的灰尘,那水虽然有些凉意,但已不再滚烫,似乎有人将夏天重新洗涤成了秋天。她缓缓站起身来,崖头的雪灯依然明亮,洁白的纱幔和红色的灯笼,在这暑热的夜晚看去,宛如有人将月亮重新系在了松树枝头。
她柔声低语道:
“小暑令,暑信到;暑信到,夏长存。”
崖头的雪灯微微晃动,灯影映照在灰色的暑气上,竟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粉色,仿佛有人将夏天重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