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记钟表铺的滴答声还在街角轻颤,林辰将镇煞佩收进药囊,玉佩的温润混着药材的清苦,倒像是老药庐里慢火熬着的汤药,透着岁月浸润的绵长。沈知意背着个藤编药篓从后山的“青竹山房”跑回来,篓子里的艾草还带着露水,草叶上沾着些细碎的泥土,篓底刻着个“秦”字,是用竹刀浅浅刻下的,显然是常年背在身上磨出的痕迹。
“林兄,这药庐邪门得很!”沈知意把药篓往石桌上一放,篓口的藤蔓“啪”地弹开,露出里面包着的几味草药——当归、熟地、枸杞,都是寻常补药,却用红绳捆着,绳结打得格外仔细,像个小小的同心结。“是青竹山房的秦大夫留下的。他前几日在药炉边煎药时去了,手里还攥着张药方,药方上的最后一味药空着,只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现在每到寅时,药庐的药碾子就自己转起来,‘咯吱咯吱’的,像是在碾新采的草药,去看时却空无一人,只有这药篓放在炉边,篓里的艾草会慢慢冒出热气,在地上熏出个‘寻’字。”
他指着药篓上的红绳:“山下的李婶说,这红绳是秦大夫和他妻子苏婉娘的定情物。当年两人在药庐成亲,婉娘是城里来的姑娘,懂些西洋医术,说要和秦大夫一起编本《中西合璧药录》,秦大夫负责记下山里的草药特性,婉娘画解剖图和药理分析。后来婉娘回城里取医书,路上遇了山洪,连人带书都没了踪影,秦大夫就守着药庐,每年都往城里寄药,说‘哪天她回来了,得让她看看,我把药庐打理得好好的’,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林辰拿起那几味草药,指尖刚触到红绳的结,镇煞佩突然透出浓郁的药香,两块玉佩在药篓上方转出光晕,映出片晃动的炉火——三十年前的青竹山房,秦大夫正蹲在药炉边添柴,苏婉娘坐在窗边的木桌前,手里拿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草药的横截面:“师兄,这柴胡的根须里有三种生物碱,得用温水煎才能析出。”秦大夫头也不抬:“还是你懂,等书编完了,我就用这红绳把它捆起来,当咱们的嫁妆。”
“是‘药牵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片晒干的紫苏叶,叶面上用朱砂写着“药引为情,汤煎为念”,“医者若将牵挂融进药里,魂魄会附在药具上,秦大夫是没等到婉娘回来合编药录,更没机会把那味空着的药填上,才让药篓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草为体,医为用,炉熬岁月,绳系相思。药香不散,是未配完的良方。”药庐方向飘来药渣的微苦,混着艾草的清香,落在红绳的结上,竟让绳结慢慢松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片小小的指甲花,是苏婉娘当年最爱染指甲的那种。
正说着,山道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背着个医疗箱走来,箱子上印着“仁心医院”的字样,边角处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眉眼间有几分苏婉娘的影子。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发绳是醒目的红色,看到沈知意手里的药篓,突然停下脚步,医疗箱“咚”地撞在石阶上:“这是……秦师伯的药篓!”
“你认识秦大夫?”林辰上前问道。
女子打开医疗箱,从夹层里掏出个牛皮本子,封面上写着《中西合璧药录》,字迹与秦大夫药庐里的草稿如出一辙。“我叫苏念婉,是苏婉娘的侄女。”她的指尖划过封面的磨损处,“我姑母当年被山民所救,却伤了头,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要编一本药录,后来在县城开了家小诊所,临终前把这本子交给我,说‘这是和一位姓秦的大夫约好的,你若能找到他,就把本子给他’。”
苏念婉翻开本子,里面果然有秦大夫的笔迹,记录着“野菊花治疮疡,需加蜂蜜调敷”,旁边是苏婉娘画的皮肤结构图,铅笔线条清晰利落。最后几页是婉娘失忆后的记录:“今日遇一病人,症状与师兄说的风寒相似,用了他教的麻黄汤,果然有效”“不知为何,总梦到青竹山房的药炉,炉边有个人在添柴”。
“姑母总在夜里绣红绳,说‘得给一个人带回去’,绣着绣着就哭。”苏念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到死都没想起秦师伯的名字,却记得药庐的方向,说‘往南走,有座青竹山,山上的艾草能治相思’。”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药篓自己从石桌上跳下来,往药庐的方向滚去,篓里的艾草掉出来,在地上铺出条蜿蜒的路,路尽头的药炉边,果然放着个铜制药罐,罐口的热气还未散,罐身上刻着个“婉”字。
“去看看药炉。”林辰提起那几味草药,“秦大夫的魂,在等这味药填完。”
青竹山房的药炉果然还燃着余火,炉边的石台上摆着三十个药罐,每个罐上都贴着日期,从“婉娘走后的第一个清明”到“第三十个霜降”,罐底都刻着“寄婉娘”,显然是秦大夫每年替婉娘煎的药。苏念婉走到药柜前,指尖拂过一排排药屉,突然停在标着“紫苏”的抽屉前,拉开一看,里面藏着个木盒,盒里是半本《中西合璧药录》,正是秦大夫当年写的那部分,最后一页的药方上,空着的那味药旁,画着朵小小的指甲花。
“是紫苏!”苏念婉突然想起什么,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小瓶提炼好的紫苏油,“姑母的本子里写着,她当年想加的最后一味药是紫苏,说‘能解百毒,也能解相思’。”
药炉的火突然“腾”地旺起来,秦大夫的药碾子自己转动,将紫苏叶碾成粉末,混着当归、熟地,一起落进药罐。苏念婉拿起那半张药方,用钢笔填上“紫苏三钱”,笔迹与婉娘的铅笔字竟有几分相似,像是跨越了三十年的接力。
炉火中,两个模糊的身影在药炉边相对而立,一个添柴,一个搅拌,药香在光晕中弥漫,秦大夫的声音带着笑意:“婉娘,你看这药色,浓淡正好。”苏婉娘的声音清柔:“还是师兄的手艺,等书编完了,我教你用听诊器。”
天快亮时,药罐里的汤药熬好了,苏念婉将药汁倒进两个粗瓷碗,一碗放在炉边,一碗自己端着,轻轻吹了吹:“姑母,秦师伯,这药我替你们喝了,书我会接着编,就用你们的红绳捆起来。”
药篓里的艾草突然停止冒烟,地上的“寻”字渐渐淡去,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是秦大夫当年刻的“婉娘归”,被无数个“寻”字覆盖着,却依旧清晰。
离开药庐时,苏念婉把那半本药录和婉娘的本子合在一起,说要在山脚下开家诊所,名字就叫“秦苏药庐”。“我带了些医学院的学生来,他们懂西药,我学过中药,正好完成姑母和秦师伯的心愿。”她指着药炉边的红绳,“这绳子我留着,等药录编完了,就用它捆上,放在诊所最显眼的地方。”
林辰摸着药囊里的镇煞佩,玉佩的药香里混着艾草的清苦,仿佛还带着药炉的温度,还有秦大夫与苏婉娘的低语:“这味药得慢火熬,急不得……”星引剑的剑穗与玉佩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这跨越三十年的药约。
后山的晨雾里,青竹山房的药炉从此每天都燃着,苏念婉带着学生们上山采药,说“要让山里的草药,都能发挥用处”。药庐的墙上挂着那本合编的《中西合璧药录》,红绳捆得整整齐齐,旁边贴着秦大夫和苏婉娘的画像,一个穿着长衫,一个穿着白大褂,笑得一样温和。而那些藏在药篓里的红绳、写在药方上的空白、熬在炉里的汤药,哪怕隔了三十年,哪怕人事两非,只要药香还在,牵挂就不会断,像那味终于填完的紫苏,终究在时光里,让“未熬的方”,成了“已愈的伤”,让每个来药庐寻医的人,都能在苦涩的药香里尝到一丝甜——那是等待与重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