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谷口的血腥气,仿佛凝固在了八月微凉的夜风里,久久不散。当最后一缕月光沉入山间,东方亮起鱼肚白,暖阳洒落,试图洗涤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却只能将堆积如山的尸骸和暗红发黑的血泊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雾隐林北面,临时的江畔据点此刻灯火通明,人声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低沉。巨大的楼船如同受伤的巨兽泊在岸边,船上船下,气氛与白日的惨烈截然不同。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江边湿冷的寒意。伤员们互相搀扶着,倚靠在船舷、堆积的物资旁,或是临时搭建的简陋草棚下。医者穿梭其间,低声安抚,熟练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盖过了些许血腥。
“轻点轻点…嘶…刀哥我这糙皮厚肉也经不住你这么搓啊!”刀哥龇牙咧嘴地坐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任由一名青溪弟子给他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嘴里还不忘嚷嚷,只是声音明显虚弱了许多。
“忍着!再动给你缝上!”青溪弟子没好气地怼了一句,手上动作却更轻了些。
旁边,李河清左臂缠着厚厚的麻布,吊在胸前,正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笨拙却认真地帮同样受伤不轻的衣晓淮给昏迷的周听筝喂着米汤。衣晓淮脸色苍白,眼神却专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周听筝嘴角的汤渍。
宵念裹着不怎么干净的布段,靠在轩辕卿秋身边,广彦霄沉默地检查着他那具已经报废的重弩,江尚仁则抱着他那两面伤痕累累的巨盾,坐在火堆旁闭目调息。子夜河朔带着几个伤势较轻的,默默清理着武器。
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几个九流门支起了大锅,熬煮着还算浓稠的米粥,里面加了姜片和驱寒的草药。有人将烤热的干粮分发下去。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珍贵,温暖着众人冰冷疲惫的身心。低语交谈声,伤员的呻吟,篝火的噼啪,铁匠修补兵刃的叮当声……交织成一曲劫后余生的、带着淡淡哀伤却又充满生机的曲子。
与这片带着暖意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楼船下层一间被临时充作囚室的昏暗舱房。
这里只有一盏昏黄油灯摇曳,光线勉强照亮中央三个被特制牛筋绳牢牢捆绑的身影——荣恒、卓淼、向绾岑。她们身上华丽的衣衫早已破损染血,狼狈不堪。舱房外,两名手持利刃、眼神警惕的天泉弟子肃立看守。
舱门无声地打开,惊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玄衣,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劲装,脸上的玄铁面具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缓步走入,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让舱房内的空气凝滞。
他拉过角落里唯一一张简陋的木凳,大马金刀地坐下,长腿随意伸展,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三人。
“三位,”惊轲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闲聊般的随意,却又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聊聊?”
荣恒最先按捺不住,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怨毒之色几乎要溢出来,尖声骂道:“惊轲!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用那等邪物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老娘,咱们真刀真枪再打一场!老娘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她挣扎着,牛筋绳深深勒进皮肉。
惊轲歪了歪头,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英雄?好汉?”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你是不是搞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摆擂台唱大戏的地方。再说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荣恒,“你们秀金楼抓活人做‘材料’,驱使毒猱撕咬妇孺的时候,可曾想过‘英雄好汉’四个字怎么写?嗯?”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冰锥:“跟我谈英雄?你配吗?”
荣恒被他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再骂,惊轲却已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只聒噪的苍蝇。他转向卓淼和向绾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好了,闲话少叙。你们手上沾了多少血,心里有数。不过,”他话锋一转,“二位‘明白人’,放着好好的醉花阴、文津馆不待,跑这鬼地方来给秀金楼当狗,图什么?”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荣恒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月光透过狭小的舷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清冷的白斑。
卓淼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苍白,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良久,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如深潭般冰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痛楚。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的沙哑:“…为了赎身。醉花阴的规矩,想离开,要么死,要么拿出足够买命的钱或物…我有几个…很重要的人,还在里面。”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还有…三更天的‘忘川绝响’…发作起来生不如死…秀金楼答应,只要我为他们做事,就给我解药…救他们。”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透过舱壁,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某个让她魂牵梦萦又痛苦不堪的人影。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惊轲静静地听着,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唯有交叉的手指,指尖轻轻敲击着手背,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向绾岑则显得平静许多,她一直看着惊轲,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她朱唇轻启,声音依旧如珠落玉盘,却带着沉重的叹息:“我非为虎作伥。我的家乡许多人,包括我几位同门挚友都变成了梦傀。他们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秀金楼声称他们有控制甚至逆转梦傀化的方法,”她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我…只是想救他们,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舱内再次陷入沉默。荣恒似乎被卓淼和向绾岑的坦白惊住了,也或许是惊轲刚才的杀气震慑,暂时噤了声,只是眼神依旧怨毒地盯着惊轲。
惊轲停止了敲击手指。他身体向后靠去,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仰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舱顶,望向那轮悬挂在天际、趋近浑圆的明月。月光透过舷窗,恰好落在他面具上缘,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赎身…救人…”惊轲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理由…倒是够‘高尚’。” 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舱房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讽刺,“可惜啊,选错了主子,也干错了事。秀金楼那群疯子的话,你们也信?”
他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如电,再次扫过卓淼和向绾岑。
“卓淼,”他直接点名,“关系够复杂的。” 惊轲的语气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却让卓淼脸色瞬间惨白。
“向师姐,”他又看向向绾岑,“想救家乡和同门?想法不错,但病急乱投医可不像文津馆的作风”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她们心中那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不过,”惊轲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随意,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你们的困扰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只是有些人需要被解决。”
话音未落!
锵——!
一道寒光如同惊鸿乍现!长虹剑已然出鞘!
剑光如电,精准无比地掠过她的脖颈!
噗!
一颗头颅带着凝固的狰狞表情飞起,滚落在地板上,无头尸身的断颈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小半舱壁和地板!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卓淼和向绾岑甚至没看清惊轲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手!她们只感到一股凌厉到极致的杀气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紧接着便是眼前血光迸溅!
舱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油灯的光芒在血泊映照下,显得更加昏黄诡异。
惊轲甩了甩剑尖的血珠,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一粒灰尘。长虹剑归鞘,发出清脆的铮鸣。他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和头颅,目光平静地转向脸色煞白、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收缩的卓淼和向绾岑。
“好了,眼不见心不烦。”惊轲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只是在这血淋淋的场景下,显得格外森然。“现在,我们可以谈点交易了。”
他重新坐回木凳,翘起二郎腿,姿态闲适。
惊轲窸窸窣窣跟二人说了些什么,但卓淼和向晚岑的脸上都只剩不可置信。
“如何?”惊轲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催促,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这笔买卖,你们…做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