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月夜立誓后,萧无涯修炼的劲头愈发疯狂。除了完成每日必需的杂役和短暂的进食休息,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对《蜀山心法》、《静心咒》以及那几张抄录纸的钻研上。
尤其是那份从《镇煞浅论》中抄录的“以至阳灵力引导煞气”的理论,如同魔咒般萦绕在他心头。他极度渴望验证,却又深知其凶险。于是,他变得更加谨慎,每一次引气入体,都伴随着《静心咒》的全力运转,心神高度集中,试图在磅礴的蜀山灵气与蛰伏的煞气之间,找到那微乎其微的平衡点。
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数个夜晚,他都在甲辰舍内冷汗涔涔地度过,几次险些控制不住那蠢蠢欲动的灰黑气流,全靠玉衡真人的注解和阳佩偶尔传来的温凉之意才勉强稳住局面。精神的高度耗损,使得他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萧无涯才从又一次失败的尝试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痛欲裂,神识消耗过度。他勉强盘膝,运转了几个周天的《静心咒》基础篇,试图恢复些精神,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钟声将他猛然惊醒!
“糟了!早课!”
萧无涯脸色骤变,猛地从床板上弹起。窗外日头已高,早已过了辰时集合的时辰。他胡乱套上外门弟子服,抓起那柄制式铁剑,冲出甲辰舍,朝着外门讲法堂狂奔而去。
清晨的外门东院,道路上并无多少弟子身影,显然大多已聚集于讲法堂。萧无涯的心不断下沉,蜀山门规森严,对迟到早退惩戒极重,他入门至今从未犯过,今日却……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讲法堂外的广场时,只见黑压压数百名外门弟子盘膝而坐,鸦雀无声。前方高台上,一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的中年执事正在讲授《基础炼气诀》的要点。他的到来,瞬间打破了现场的肃静。
所有弟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各种意味:好奇、惊讶、嘲讽、幸灾乐祸。萧无涯甚至能感觉到高台上那位执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让他皮肤一阵刺痛。
他硬着头皮,快步走到队列末尾,低声道:“弟子萧无涯,因…因修炼误时,前来报到,请执事恕罪。”
高台上的中年执事,姓孙,在外门是出了名的严苛古板,最重规矩。他停下讲授,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无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姓名,所属区舍,迟到了多久?”
“弟子萧无涯,庚字区甲辰舍。”萧无涯深吸一口气,“迟到…约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孙执事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按外门规第七条,无故缺席早课,或迟到超过一炷香者,罚清扫剑场十日。迟到半个时辰,情节严重,罚清扫剑场一月。你可有异议?”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清扫剑场可不是轻松活儿,那地方占地极广,且需用特制的竹扫帚清扫碎石尘土,维护阵法石刻,费时费力,足足一个月,几乎意味着修炼时间被大幅压缩。
萧无涯嘴唇动了动。他能解释什么?说自己熬夜研究如何控制煞气以至于精神透支睡过头?这理由不仅无法减轻惩罚,反而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他低下头,将所有的辩解咽回肚里:“弟子无异议,甘愿受罚。”
孙执事对他的干脆似乎略感意外,多看了他一眼,尤其是目光在他那明显睡眠不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恢复冷硬:“既无异议,那便从今日起执行。早课结束后,自行去杂物房领取扫具。”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似乎是说给所有人听,“规矩便是规矩!入了蜀山外门,便需守蜀山的规矩!无论你因何缘由,有何背景,规矩面前,人人平等!哪怕——”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萧无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哪怕你是玉衡长老亲自带回山门的人,亦不能例外!”
最后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弟子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波澜。许多道目光再次聚焦在萧无涯身上,变得更加复杂。原来这小子还有这层关系?但孙执事的话,也彻底堵死了任何可能存在的“特权”想象。
萧无涯心头一凛,不是因为惩罚,而是因为孙执事点破了他与玉衡真人的关系。他始终不愿借真人的名头,此刻被当众提及,让他感到些许难堪,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规矩”二字的重量。他再次躬身:“弟子明白,定当恪守门规。”
早课在一种异样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萧无涯盘坐在末尾,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讲法内容,只觉得如坐针毡。
课业一结束,他立刻起身,无视了周围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径直前往杂物房,领取了那套沉重的扫具——一柄比他还高的特制大竹扫帚,一个藤编的簸箕,还有一个用于盛放碎石杂物的大木桶。
蜀山外门的剑场,位于东院与北院交界处,是一片极为开阔的青石广场。地面铺设着坚硬的青岗石,历经无数弟子练剑切磋,留下深浅不一的无数剑痕。广场边缘矗立着一些练功桩和石锁,四周则环绕着代表不同区域的阵法石刻。这里是从早到晚都人气最旺的地方之一。
此时已近午时,阳光灼热,剑场上仍有不少弟子在挥汗如雨地练剑。萧无涯拖着扫具走入广场时,又引来了一片注目。
他默不作声,从广场边缘开始,一下一下地挥动沉重的扫帚。竹梢刮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扬起细小的灰尘。他需要仔细地将散落的碎石、断掉的草叶、以及练剑留下的各种细微杂物扫到一起,再装入木桶。
动作机械而重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巨大的扫帚对他本就不算强壮的体魄是一个考验,手臂和腰背很快开始酸胀。偶尔有相熟的弟子练剑间隙过来,同情地看他一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更有如赵虎之流,故意在他附近练剑,剑风呼啸,将尘土扫得他满身都是,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萧无涯始终面无表情,对于挑衅视而不见,只是更加专注地低头清扫,仿佛手中不是扫帚,而是一柄需要精心擦拭的剑。他谨守《静心咒》的要义,将烦躁、委屈、不甘等情绪缓缓压下,只是重复着清扫的动作。
日子便在这枯燥的惩罚中一天天过去。他每日完成杂役和必要的修炼后,所有空闲时间便都耗在了这片巨大的剑场上。从日头高照扫到夕阳西下,有时甚至要借着月光才能完成当日的区域。
林风来看过他几次,想帮忙,却被萧无涯坚决拒绝。这是他的惩罚,他必须独自完成。林风无奈,只能有时练完剑后,陪着他走回庚字区,塞给他一些恢复体力的普通药草。
连续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起初让他疲惫不堪,但渐渐地,他发现每当自己耗尽力气,再运转《蜀山心法》时,灵气在酸胀的肌肉经脉中流转,似乎反而变得更加顺畅了一丝。他便将这清扫也当成了一种另类的锻体。
这一日黄昏,他照例清扫着剑场最西北角的一处偏僻区域。这里靠近一片小树林,平日少有人来,落叶和碎石格外多。他费力地将一堆碎石和泥土扫拢,准备装入木桶时,目光无意间瞥见被扫开浮土后,裸露出的青石地基上,似乎有些异样。
他蹲下身,用手拂开剩余的尘土,只见一块半嵌入地底的、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石块露了出来。这石头质地似乎比周围的青岗石更加坚硬,表面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痕迹。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纹,也不是磨损的印记,而是一道道清晰、深刻、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剑痕!
这些剑痕深浅不一,角度刁钻,有些凌厉无匹,一往无前;有些则圆融缥缈,带着卸力的弧度;更有几道痕迹,似乎蕴含着某种爆发后又骤然收束的意境。它们交织在一起,仿佛记录着某个(或某些)剑修在此地无数次挥剑、试炼、领悟的历程。岁月磨去了挥剑者的气息,却将这些最纯粹的“意”留在了痕迹之中。
萧无涯的心神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时间,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冰冷的剑痕。
指尖传来的,是石头粗粝的质感。但当他凝神静气,运转起一丝微薄的灵识去感知时,脑海中却仿佛闪过一道电光!
那些静止的剑痕,似乎“活”了过来!
他仿佛“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手持长剑,不知疲倦地在此处练习直刺,每一剑都精准地落在同一道痕迹上,力透石芯,追求着极致的“准”与“稳”。
又仿佛“看”到另一道身影,剑光流转,化解着无形的攻击,剑痕圆滑,蕴含着“御”与“化”的智慧。
还有那一道最为深刻的断痕,像是凝聚了全部精气神的一击,霸道决绝,却又在尽头处巧妙回收,留下了“发”与“收”的思考。
这些模糊的意象碎片涌入脑海,虽无法让他直接学会高深剑法,却让他对“剑”本身,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感受。
他此前练剑,多是照着《基础剑术》上的图谱模仿动作,虽刻苦,却总觉欠缺些什么。玉衡真人指点时,更侧重于心法与灵气运转,对基础剑招的细微之处并未过多赘述。
而此刻,这些前辈无意间留下的剑痕,却像是最沉默寡言、却又最毫无保留的老师,向他赤裸裸地展示着剑招最本质的东西——力量的运用,角度的选择,劲道的收发,以及那种千锤百炼、将一式练到极致的“稳”与“定”!
他所欠缺的,正是这种根基上的“稳”!
萧无涯如痴如醉地蹲在那里,手指一遍遍临摹着剑痕的轨迹,心神完全沉浸其中,甚至连林风来找他都没察觉。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星斗满天,他才猛地回过神,发现四周早已空无一人。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眼中闪烁着悟道后的明亮光彩。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微弱的星光,更加卖力地将这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在向这些无言的老师致敬。
自那日后,萧无涯清扫剑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仅仅是完成任务,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修炼”。他尤其关注那些边边角角,留意着青石上可能被遗忘的剑痕遗刻,用心去感受、去揣摩。
每当清扫完毕,疲惫不堪时,他便会走到那块布满剑痕的石头旁,静静看上一会儿,回想日间所见所感,然后才离开。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
最后一天,当他将扫具交还杂物房,正式结束惩罚时,孙执事看着他,古板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因为他发现,这个被罚扫了一个月地的少年,非但没有憔悴萎靡,反而精气神更加内敛,眼神更加沉静,甚至连身姿都挺拔了几分,行走间下盘稳固,隐约带着一股之前没有的沉稳气度。
傍晚,庚字区后的空地上,萧无涯再次演练起《基础剑术》。依旧是那几式简单的劈、刺、撩、扫,动作似乎也并不比以前快多少。
然而,在一旁抱臂观看的林风,眼睛却慢慢睁大了。
他发现,萧无涯的每一剑,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扎实”!脚步落地生根,纹丝不动;手臂舒展稳定,不晃不颤;剑尖所指,精准凝练,力透刃尖,没有丝毫虚浮散乱。整套基础剑法使下来,竟有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沉稳感和平稳感,隐隐然已窥得了几分“剑招需稳”的真意!
“好家伙!”林风忍不住喝彩,“无涯兄,你这扫了一个月地,是偷摸着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这剑招……稳得不像话啊!”
萧无涯收剑而立,额角虽有细汗,气息却均匀绵长。他看向剑场的方向,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弧度。
“或许……扫地的确也是一种修行。”他轻声道。
月光下,那柄普通的铁剑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沉凝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