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司的雷厉风行与孙福海等人的倒台,如同一场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宫苑上空盘踞多年的部分浊气。表面看来,六宫二十四衙门的风气为之一清,往日的懒散与推诿少了,办事效率显着提高。立政殿颁下的各项指令,如今通行无阻。
崔皇后并未因初步的胜利而松懈。她深知,斩断一些触角固然能震慑宵小,但苏德妃经营多年的根基并未动摇,那条潜伏在深水下的巨鳄,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舔舐伤口,等待时机。风暴之后的平静,往往暗藏着更大的危机。
她加快了梳理宫务的步伐,尤其着重于人事与财务两项根本。在张司正及新提拔起来的几位得力女官协助下,她开始着手制定更详尽的《宫规细则》与《用度定例》,旨在将各项事务纳入清晰明确的章程之内,减少人为操纵的空间。
这日,她正在审阅新拟定的《各司其职录》,旨在明确各局、各司的权责范围,避免推诿扯皮,门外传来通传,道是尚仪局的女官郑氏求见。
郑司仪年纪尚轻,是崔皇后在核查风波后,因其秉性端方、精通礼仪而破格提拔的。她此刻面色有些发白,手中捧着一本略显陈旧的册子,行礼后低声道:“娘娘,奴婢奉命整理尚仪局旧档,核对历年宫人训导记录,发现……发现一桩蹊跷之事。”
“讲。”崔皇后放下手中的笔。
“奴婢发现,近五年来,共有十一名因‘行为不端’或‘冲撞贵人’而被贬至浣衣局或暴室服役的宫人,其原始档案记录语焉不详,且贬斥令的签发,均非当时主管尚仪局的掌印女官,而是……而是由已故的杨贵妃(先帝妃嫔)宫中一名资深嬷嬷越权代批,用的却是尚仪局的印鉴。”郑司仪将册子呈上,“奴婢核对过印鉴,确是真品,但流程不合规制。且这十一名宫人,有七人曾在不同时期,于立政殿、承恩殿(李恪寝殿)或几位得宠妃嫔宫中服役。”
崔皇后接过册子,快速翻阅着,目光渐渐凝肃。越权批核,滥用印鉴,针对的还多是曾在要紧地方服役的宫人?这绝非巧合。杨贵妃早已薨逝,死无对证,但那印鉴是如何被滥用的?那些被贬斥的宫人,是真的“行为不端”,还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被人借故清理了出去?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崔皇后问。
“除奴婢外,尚有两位整理档案的老宫人可能看到,但她们并未留意此节。”郑司仪回道。
“此事到此为止,册子留下,你勿要对任何人提起。”崔皇后沉声吩咐,“继续整理档案,留意类似不合规制之处,但不必深究,只需记录在案,密报于本宫。”
“奴婢明白。”郑司仪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肃然应下,躬身退去。
崔皇后看着手中的册子,心绪微沉。这像是一条隐藏在尘埃之下的暗线,似乎指向了更早的、可能涉及先帝后宫甚至影响到当今皇帝的隐秘。苏德妃是否也牵涉其中?还是另有其人?她感觉脚下的水面,比想象中更为幽深。
与此同时,淑兰殿内。
苏德妃的“病”依旧未见好转,但她已不再仅仅是躺在榻上生气。孙福海的倒台让她损失惨重,也让她彻底明白,对付崔皇后,不能再用过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
“娘娘,查清楚了。”一名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潜入内室,低声道,“立政殿那边,最近除了核查司的事,主要精力都在拟定新的宫规和用度定例上。另外,尚仪局的郑司仪今日单独觐见了皇后,似乎呈报了什么旧档。”
苏德妃倚在软枕上,眼神阴鸷:“郑司仪?那个新提拔上来的小贱人……立政殿如今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她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既然她喜欢查旧账,喜欢定新规,那本宫就送她一份‘大礼’。”
她招手让心腹太监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太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惊惧,但很快被狠厉取代:“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只是……此事若成,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可能牵连前朝……”
“怕什么?”苏德妃冷冷道,“水越浑,才好摸鱼。她崔氏不是自诩公正明断吗?本宫倒要看看,面对那般局面,她还能不能明断得起来!记住,手脚干净点,找个可靠的、最好是……与那边有些关联的人去做。”
“是。”心腹太监领命,悄声退下。
苏德妃看着窗外凋零的花木,眼中寒光闪烁。崔氏,你想肃清宫闱?想建立你的秩序?本宫偏要让你知道,这后宫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你想做那凌霜傲雪的寒梅?本宫便要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苦寒!
几日过去,宫中看似平静。新宫规的草案已在各司主事女官中传阅讨论,崔皇后广开言路,听取各方意见,立政殿时常召集会议,气氛热烈而务实。
然而,一股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这日午后,崔皇后正在小憩片刻,张司正步履匆匆地闯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娘娘,出事了!”
崔皇后瞬间清醒:“何事惊慌?”
“永巷……永巷那边发现一名负责杂役的小太监,悬梁自尽了!”张司正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在他住处搜出了一封……一封血书!”
“血书?”崔皇后心头一凛。
“是,”张司正压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血书中称……称自己受已故杨贵妃冤魂所托,要状告当年有人以巫蛊之术诅咒先帝,而知晓内情、包括他在内的数名宫人,皆被灭口或寻由贬斥,他侥幸逃脱,如今不堪忍受良心煎熬,又恐被灭口,故而以死明志!”
巫蛊!诅咒先帝!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崔皇后耳边炸响。宫中最忌讳的,便是巫蛊之事!一旦牵扯,便是滔天大祸,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更何况还涉及先帝!
“血书现在何处?”崔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已被永巷管事封存,但……但发现尸体的不止一人,消息恐怕已经传开了。”张司正忧心忡忡,“娘娘,此事非同小可,若处理不当,只怕……”
只怕立政殿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会顷刻崩塌,只怕这后宫会陷入一片猜忌和恐慌,更怕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将火引到立政殿身上!毕竟,那血书中提及的“被贬斥的知情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之前尚仪局郑司仪发现的那批宫人档案。
崔皇后深吸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来了,苏德妃的反击,果然又狠又毒,直指要害,试图用最禁忌的往事,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本宫懿旨:第一,即刻封锁永巷现场,所有接触过尸体和血书之人,一律暂时看管,不得与外间传递消息。第二,命宫正司立刻介入,严查小太监自尽一案,验明正身,查清其近日行踪、接触之人。第三,着内侍省加强各宫门巡查,严禁宫人私下串联,传播流言。”
她顿了顿,继续道:“第四,去请陛下。将此事的原委,如实禀报陛下。记住,是‘如实’禀报。”
“第五,”她看向张司正,目光深邃,“去查一查,那小太监近日是否接触过淑兰殿的人,或者……与杨贵妃旧日宫中还有什么关联。”
“奴婢遵命!”张司正见皇后如此镇定,心下稍安,立刻领命而去。
立政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薰笼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崔皇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几株梅树,枝头已有小小的、坚硬的花苞在寒风中悄然孕育。
暗流汹涌,欲摧梅折。
然梅香自苦寒来,越是风刀霜剑,越能激发其傲骨与清芬。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