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长安城的梧桐叶片片飘落,铺满了天策府前的青石阶。连日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洗练如一块巨大的青玉,却丝毫未能驱散李恪眉宇间的凝重。
「金玉阁」擒获的死士“影刃”在经过玄影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审讯后,那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并未痛哭流涕地招供,也未指认任何具体人物,只是在一次意识模糊的呓语中,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词:“……漕河……私港……‘潜蛟’……水下的……龙王……”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恪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立刻召来精通漕务的属官,与玄影一同在密室中研判。
“私港……”李恪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摊开的漕河舆图上,沿着蜿蜒的运河线路缓缓移动,“官方记录在册的漕运码头共有二十七处,皆在户部与工部监管之下。但若真有不在册的私港,能避开关卡盘查,吞吐大量货物……甚至军械……”
玄影接口道,声音低沉:“‘影刃’提及‘潜蛟’,此名号属下略有耳闻,乃近两年在漕河黑道上悄然崛起的一股势力,行事诡秘,手段狠辣,专做官府明令禁止的买卖,却从未被抓住实质把柄。传闻其掌控着数条不为人知的水路和卸货点。”
“水下龙王……好大的口气!”李恪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舆图上运河沿线几个地势险要、河道岔路众多的区域,“能将私港运作得如此隐秘,且可能与侯君集私铸军械案、乃至含嘉仓大火都扯上关系,这‘潜蛟’绝非凡俗之辈。其背后,定然有官面上的大人物庇护,否则难以在此京畿重地潜伏至今。”
几乎与此同时,巡查组那边也传来了突破性进展。格物司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凭借数十年的经验,不仅确认了含嘉仓火灾现场发现的腰牌残片与丹阳郡守庞承恩亲卫腰牌特征吻合,更在残片边缘一道极细微的划痕处,发现并提取到了一丝几乎被烧焦的、特殊的丝线纤维。经查验,此乃江南特产的“冰蚕锦”,产量极少,价值千金,非顶级权贵或巨富不能享用。而庞承恩的夫人,正出身于以经营“冰蚕锦”闻名的江南苏家。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潜蛟”这个名字一一串联起来。一个依托漕运私港,勾结朝臣(庞承恩乃至其背后的萧瑀?),进行非法贸易乃至可能私运军械的庞大黑影,渐渐在李恪面前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对手极其狡猾,含嘉仓的断尾求生,或许正是为了保全这更核心、更致命的“私港”网络。
压力如山袭来,但李恪的心却异常沉静。他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盆历经风雨却愈发苍劲的罗汉松上。他俯身,从松树下部的土壤中,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小块形状奇特、略带棱角的灰褐色石子,石子表面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随后,他取过一张特制的素笺,将石子置于纸中央,用朱笔在石子周围,细致地画了几道环绕的、象征湍急水波的弧线,笔触凝重而充满张力。
这份寓意“潜藏于激流中的暗礁”的无声信笺,被心腹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崔府。
等待回应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李恪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处理其他政务,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清雅的院落,期待着她能再次为他拨开迷雾。她没有让他失望。
次日黄昏,一份看似普通的、来自城外崔氏一处田庄的例行问候礼单被送到了天策府。礼单本身毫无异常,但在封装礼单的牛皮纸夹层内,李恪发现了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绢纱。他将绢纱对着灯光,一幅精细描绘的微型山水地形图赫然呈现。地图聚焦于漕河一段人迹罕至、河道迂回的偏僻流域,重点标注了一个名为“夜泊港”的小点。港口名称旁,绘图者用极其精妙的渲染技法,使墨迹自然晕染,形成了一团盘踞纠缠、形似狰狞蛟龙出水的幽暗阴影,虽无文字说明,其意自明。
“夜泊港……”李恪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舆图上根本找不到这个地名的官方记录!她不仅确认了“潜蛟”与私港的关联,更直接锁定了其可能的核心据点!这份情报的精准与迅捷,远超他麾下专业的“青鸟”密探,再次深深震撼了他。崔芷柔,这个看似柔弱的深闺女子,究竟掌握着怎样一张无形而高效的信息网络?或者说,她个人的洞察力与谋略,究竟达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
震惊之余,是汹涌而至的激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战机稍纵即逝!
他即刻召来玄影,将绢纱地图示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目标,‘夜泊港’!立即调动‘青鸟’最精锐的力量,水陆并进,彻查此港!我要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内部结构、守卫力量、运作规律、货物种类、往来人员,特别是与庞承恩、萧瑀、失踪的‘铁手张’,以及任何可能与‘潜蛟’真身相关的线索!记住,行动必须绝对隐秘,宁可放缓,不可打草惊蛇。若让对方察觉,这条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潜蛟’,恐怕会立刻缩回深渊,再难寻觅!”
“属下明白!”玄影眼中精光爆射,躬身领命,身影如一道轻烟般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烛火摇曳,将李恪的身影拉得长长。他独自伫立良久,才从怀中取出那方绣着“残荷听雨”的锦帕,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细密而坚韧的针脚。冰冷的丝缎,此刻却仿佛带着能灼伤灵魂的温度。她不仅仅是在幕后提供帮助,更是以她的智慧与胆识,与他共同执棋,在这盘凶险的棋局上落子。她的存在,如同彻骨的梅香,虽无形无质,却已深深浸透这场斗争的每一个角落,在他面临最黑暗的迷途时,为他照亮前路,坚定信念。
铁索已开始连舟,天罗地网正悄然撒向那藏于水下的“潜蛟”。李恪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量,那不仅是权力赋予的威严,更融合了远方那份冰雪聪慧所带来的笃定与决绝。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胜负之手,或许就将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夜泊港”见分晓。而这一次,他感觉手中的剑,前所未有的锋利且……坚定不移。
与此同时,崔府涵月阁内。
崔芷柔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却未成曲调。她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张才写了一半的诗词稿,墨迹未干。
“小姐,”贴身嬷嬷悄步进来,面带忧色,“老爷方才派人来问,近日京城风波不断,小姐……还是少与外界往来为好。尤其是,天策府那边。”
崔芷柔抬起眼帘,眸色平静如古井深潭:“嬷嬷,替我回禀父亲,女儿自有分寸。近日只是在整理些古籍,并未与不相干的人往来。”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崔芷柔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看似寻常的《地方风物志》,书中夹着数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纸条,上面记录着许多看似零散、实则关联紧密的信息——某位漕运小吏酒后失言、某家商号异常的货物进出、乃至某些官员家眷看似不经意的穿戴用度……这些,都是她通过自己的渠道,一点一滴汇集而来。
她的目光落在“夜泊港”三个字上,眼神微凝。将这份情报送出,意味着她更深地卷入了这场漩涡。但她不后悔。那个在梅林中眼神清亮、志向高远的亲王,那个在朝堂风云中沉稳如山、却又会在深夜凭栏望月的男子,值得她冒此风险。
“风狂松愈劲……”她低声吟诵着自己曾写下的句子,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能做的,远不止是慰藉。在这长安城的棋局上,她也要做那执子之人。
夜色渐浓,涵月阁的灯火,直至子时方才熄灭。而一场围绕“夜泊港”的无声风暴,已然在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