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研院的值房内,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李恪伏案于堆积如山的图纸、数据与各地军报之间,目光沉静,唯有偶尔划过地图上特定区域时,才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火药的改进,开始系统性地梳理大唐军备的现状与潜在的威胁。
来自兵部的邸报、侯君集等将领私下传递的消息,乃至百骑司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只言片语,都如同零散的拼图,在他脑中逐渐勾勒出一幅远比长安歌舞升平更为严峻的图景。
西北,慕容孝隽虽遭重创,吐谷浑王伏允却依旧首鼠两端,依靠高原险隘,时而称臣纳贡,时而纵兵劫掠,如同一个难以彻底愈合的溃疮,持续消耗着大唐的边军与粮饷。
正北,薛延陀汗国在真珠可汗夷男的统领下,趁突厥衰败之机迅速崛起,一统漠北铁勒诸部,控弦之士数十万,对富庶的河套地区虎视眈眈。其骑兵来去如风,劫掠如火,已成为北疆最大的边患。
而最让李恪感到心头沉重的,是东北方向。前隋三征而未下的高句丽,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已然恢复。其权臣渊盖苏文跋扈专权,在国内大修城防,整军经武,对大唐表面恭顺,实则阳奉阴违,不断蚕食契丹、靺鞨等大唐附属部落的领地,其野心,昭然若揭。
更令人忧心的是,高句丽占据辽东、朝鲜半岛北部险要之地,城坚池深,气候苦寒,补给漫长。若要征伐,其难度远超西北、正北的游牧之敌。前隋百万大军埋骨辽东的教训,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熟知历史的大唐决策者心头。
“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治……”李恪放下手中一份关于高句丽在辽东增筑“千里长城”的密报,低声自语。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父皇李世民将在数年后亲征高句丽,虽屡战屡胜,却最终因天寒粮尽、安市城久攻不克而功败垂成,成为其一生憾事。而高句丽问题,直至其子李治时代,才得以最终解决。
能否改变?如何改变?
李恪的目光再次落回眼前的图纸,那是武研院正在攻关的“神火飞鸦”和改进型投石机草图。仅凭现有的火药武器,对付城墙坚厚的高句丽,恐怕仍力有未逮。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一个能让父皇和朝野上下,下定决心、支持一场倾国之战的理由。
就在李恪于武研院深处为帝国的未来殚精竭虑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再次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一次,风暴的源头,并非来自朝堂的政敌,而是来自他寄予厚望的武研院内部。
这日午后,李恪正在与雷老头及几名机械司的骨干商讨“神火飞鸦”的稳定翼面设计,王德神色慌张地匆匆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
“王爷!不好了!火药司……出事了!”
李恪心中猛地一沉:“何事?慢慢说!”
“是……是颗粒化火药的烘干房!”王德声音发颤,“不知何故,突然起火爆炸!雷声比以往都大!房……房子塌了半边!里面当值的三名工匠……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嗡——!
李恪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微微一黑。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响声。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火药司所在的区域已被闻讯赶来的护卫和工匠团团围住,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与悲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原本坚固的烘干房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砖石木料塌陷,焦黑一片,隐约可见被掩埋其下的残破肢体。
雷老头踉跄着扑到废墟边缘,老泪纵横,发出嗬嗬的悲鸣。那三名工匠,都是他跟了许久、手艺精湛的徒弟!
李恪站在废墟前,身体因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烘干房的操作规程是他亲自参与制定的,防火措施极为严格,怎会无故起火爆炸?
“当时房内还有何人?爆炸前可有异常?”李恪声音冰冷,问向负责看守此区域的护卫队长。
护卫队长脸色惨白,噗通跪地:“回王爷,当时只有三位匠人在内操作,按规程,房内严禁任何火源!属下……属下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见任何人出入,也未闻任何异响,那火……那火就像是凭空烧起来的一样!”
凭空烧起来?李恪眼神一厉。他走到废墟边缘,不顾王德的劝阻,俯身仔细查看。焦黑的木料,碎裂的砖石,还有……一些并非来自房屋建材的、颜色奇特的金属碎片?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几片,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碎片边缘锐利,带有一种不自然的银灰色光泽,绝非烘干房内应有的物品。
“查!”李恪将碎片递给王德,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给本王查清楚,这是何物!从何而来!昨日至今,所有接近过烘干房的人,一个不漏,全部隔离审问!尤其是负责物料运送、清洁杂役之人!”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意外!是有人将某种能自燃或延时引爆的装置,混入了送入烘干房的物料之中!这是一起针对武研院、针对他李恪的,极其阴险卑劣的破坏与谋杀!
消息根本无法封锁。武研院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浓烟,早已惊动了整个长安。很快,各种流言蜚语便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吴王那武研院又炸了!死了好几个工匠!”
“造孽啊!炼制那等凶戾之物,果然遭天谴了!”
“我就说那火药是不祥之物!陛下就不该让其存于世!”
“吴王殿下怕是……德不配位,故而天降灾祸警示?”
更有甚者,直接将此事与之前洛州之事联系起来,暗指李恪行事酷烈,有伤天和,故而上天降罚。
朝堂之上,原本暂时沉寂下去的弹劾之声,再次甚嚣尘上。这一次,不再仅仅是针对李恪个人,而是直指火药和武研院本身!
“陛下!武研院屡生事端,今又酿成惨祸,足见火药此物,凶险异常,难以驾驭!请陛下下旨,废止武研院,停造火药,以免再生祸患,动摇国本!”一位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痛心疾首地跪地陈奏。
“臣附议!吴王李恪,年轻识浅,虽有小智,却无统领此等凶险事务之德能!请陛下另择稳重老成之大臣掌管武研院,或……就此裁撤,方为上策!”另一名官员紧随其后。
一时间,要求废止火药、裁撤武研院、追究吴王李恪责任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李世民的御案。
风暴,以远比洛州之时更加凶猛、更加直指核心的态势,向着李恪和他所代表的“新事物”,铺天盖地地压来!
东宫之内,李承乾听着近侍的禀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得意笑容。
“天助我也!李恪啊李恪,看你这次如何翻身!”
而远在均州,已然失势的李泰得知消息,也在阴暗的宅邸中发出了畅快而怨毒的低笑。
武研院值房内,李恪面对着内外的巨大压力,以及三名工匠无辜惨死的悲痛,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没有丝毫动摇。
他拿起桌上那几片诡异的金属碎片,又看了看桌角那份关于高句丽威胁的密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更是一场守旧势力对新生力量的疯狂反扑。
他们害怕火药,害怕武研院,害怕因此带来的变革,会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旧秩序。
想用鲜血和舆论来扼杀这一切?
休想!
李恪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场仗,他必须赢。
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那三名枉死的工匠,为了武研院的未来,也为了……这个帝国,能够拥有斩破一切顽疾沉疴的利刃!
他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阴霾,直抵那九重宫阙。
父皇,您会如何抉择?
是向所谓的“天意”与“舆论”妥协?
还是……相信儿臣,相信这火药之中,蕴藏着帝国未来的生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伏案疾书。他需要一份奏疏,一份能够力挽狂澜,能够直面所有质疑与攻击的奏疏!
这一次,他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