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东荒。
林玄孤身步入这片蛮荒之地的最深处,脚下的土地干燥而滚烫,空气中弥漫着古老而原始的气息。
他来到了一处奇异的所在——一株早已倾颓的巨木残骸。
树身焦黑,仿佛被天雷劈中,只剩下半截躯干斜指苍穹,诉说着岁月无情的摧残。
然而,与这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围绕着树根疯狂生长的林玄草。
它们碧绿如玉,每一片草叶都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层层叠叠,竟围成了一座浑然天成的圆形祭坛。
这里,正是阿芽最初拾得那枚草种的源头。
林玄没有丝毫犹豫,盘膝在草海中央坐下。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晶石。
这便是万界共鸣系统崩解后留下的最后残核,它曾是林玄力量的根源,是他穿越诸天的依仗。
但此刻,这枚晶石光芒黯淡,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他凝视着它,眼神平静如水,没有留恋,没有惋惜,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这不是战利品,也不是需要销毁的祸根,而是一位陪伴他走过无数风雨的老友的遗骸。
他伸出手,轻轻将这枚残核放在老树焦黑的树根凹陷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的狂暴宣泄。
晶石触碰到焦土的瞬间,便如冰雪遇阳,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一缕比黄金更加纯粹、比星光更加璀璨的液态金流,顺着树根的纹理,缓缓渗入地底深处。
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以老树为中心,那一片碧绿的林玄草海洋,草叶的颜色开始迅速转变。
由翠绿化为银白,仿佛被月光浸透了千万年。
仔细看去,每一片银色草叶的脉络之中,都有微小的光点在缓缓流动,宛如一条条微缩的星河。
林玄知道,这不是力量的延续或转移,而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安葬。
他将系统最后的印记,归还给了这片诞生了最初奇迹的土地。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万界共鸣系统,只有这片在月下会闪耀星光的银色草原。
几乎在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归墟,铁匠铺的最深处,铁头正赤着上身,如同一尊熔铸的神只,凝视着身前一座造型诡异的熔炉。
这座炉子被他命名为“无型炉”,因为它彻底颠覆了锻造的常识——没有添加燃料的火门,没有排出烟尘的烟道,甚至连助燃的鼓风器都付之阙如。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铁疙瘩。
唯一的“燃料”,是人的意志。
铁头召集了一百名心性最为坚韧的学徒,让他们不分昼夜,轮流守在炉前。
每人一个时辰,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全部心神,所有的专注力,都凝聚于炉心那一点。
这是一场枯燥到令人发疯的苦役,但没有一个学徒退缩。
他们相信师父。
整整七天七夜。
第七日的午时三刻,当第一百名学徒的专注力即将耗尽,汗水浸透衣衫,视线都开始模糊时,那死寂的炉心之中,毫无征兆地,陡然窜起一朵幽蓝色的火焰!
这火焰没有温度,不燃烧任何物质,它只是纯粹的光,纯粹的“存在”。
它静静地跳动着,每一次起伏,每一次明暗交替,其节奏、其韵律,竟与当年那本震动天下的“坏钟谱”中,那条代表着无尽积累与最终爆发的“沉默增长曲线”的末端,完全一致!
铁头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感受着那股由纯粹精神力凝聚而成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锻造的全新天地。
他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向所有精疲力竭的学徒宣布:“从今天起,我们炼的不再是铜铁,是停顿。”
是时间的停顿,是力量的间歇,是一切爆发前那至关重要的寂静。
归墟的另一端,苏青竹孑然一身,立于那块高达百丈的无字碑前。
风吹动她的衣角,她却恍若未觉,只是伸出纤纤玉指,并指如刀,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一划。
鲜血渗出,殷红如豆。
她没有丝毫迟疑,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光滑如镜的碑面上,迅速画下了那个曾经在空中一闪而逝,神秘莫测的未知符号。
血迹尚未干涸,整座无字碑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下一刻,坚不可摧的碑面中央,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根如同新生藤蔓般的墨绿色触须,从缝隙中探出,它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感,轻柔地、精准地触碰了一下苏青竹指尖的伤口,仿佛在品尝那滴鲜血中蕴含的信息。
随即,触须闪电般缩回,裂缝也随之闭合,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片刻的死寂之后,庞大的碑身,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旋转起来。
它每转过微不足道的一度,碑前地面上便会凭空绽放一朵迟应草。
花心之中,光影流转,清晰地映出了一幕早已尘封的过往影像——那是玄门覆灭之后,林玄独自一人站在宗门废墟前,迎着夕阳,将一根草茎放入口中,脸上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微笑,缓缓咀嚼的那一瞬。
苏青竹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她确认了自己早已存在的答案。
她漠然转身,缓步离去。
行走间,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用林玄草编织的草笔,那是她记录观察的工具。
她看也不看,双手发力,将其一寸寸撕得粉碎。
碧绿的笔屑随风飘洒,落在她身后的土地上。
落地之处,竟奇迹般地生根、发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而在凡人聚居的村落里,阿芽从一个漫长而浩瀚的梦中醒来。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她却双眼发亮。
梦中,她站在万丈高空,脚下是无数个晶莹剔透的世界投影,如同一串串气泡。
每一个世界里,都有一个面目模糊的“林玄”在行动——有的持剑独行,剑光寒彻十九洲;有的手握长枪,一怒可碎星辰;有的舞动战刀,霸气凌云;有的口诵真言,言出法随……
无数个“林玄”,在同一时刻抬起头,目光穿越了世界的壁垒,齐齐望向她,用同一种声音问道:“我们之中,谁该被记住?”
阿芽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辉煌的、强大的、孤独的身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梦呓般的声音回答:“都不必。”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脚下那无数个璀璨的世界投影,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轰然崩解。
所有的光影,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都在一刹那间化为虚无。
最终,万千世界只剩下了一缕无形无质的风,贯穿了所有破碎的维度,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阿芽猛地坐起身,抓过枕边的纸笔,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飞快地写下了第一篇《忘传》的开篇:“昔有风过人间,无人知其名,亦无人不知其意。”
这篇短文很快在村民中流传开来。
奇异的是,每一个抄录的人,都会在无意中遗漏或者更改某些关键的句子,每一个传抄的版本都与上一个不尽相同。
有人说那风带来了甘霖,有人说那风卷走了灾厄,还有人说那风只是一个旅人路过时无意的叹息。
故事在传抄中不断衍生出新的变体,渐渐失去了最初的模样。
阿芽看着这一切,只是笑而不语,任由这些故事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流散,飘向更远的地方。
东荒,山巅。
当林玄缓缓站起身时,他身后那半截焦黑的老树残躯,在一阵清风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声,随即轰然化为一捧最细腻的飞灰,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迈开脚步,向着山下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随着他每走一步,他身上的青色衣袍便会淡去一分,从实体变得半透明。
他的身形,也如同清晨的薄雾,开始飘忽,即将散去。
当他行至来时路过的一座山巅,他停下了脚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归墟的方向。
从这里望去,归墟灯火点点,如繁星落入凡尘。
那曾响彻天地的钟声,此刻已归于无声。
广袤的林玄草田,在夜风中起伏,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
那是他亲手缔造的安宁。
他微微张口,喉结滚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留下一句最后的告别。
但最终,他只是释然一笑,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下一瞬,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刺破黑暗,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身形,就在这破晓的光辉中,彻底融入了无处不在的晨风里,再也不见任何踪迹。
然而,就在林玄身形消散的同一刻,在归墟最深处,那庞大城市地底数万丈的地脉核心之中,一颗全新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原初之种,正悄然无声地萌发。
它的外壳之上,一圈圈极细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纹路,正随着一种恒定的频率微微震动着——那,正是九百二十七次心跳的共振频率。
这一切,没有任何人察觉。
但从这一天起,每一个在黑暗中开口说话的人,无论是在低语,还是在呐喊,他们的声音,都仿佛比从前,要清晰了那么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