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的航行还在持续着。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坟场深处就像失去了意义。没有恒星的升起落下，只有舷窗外永恒不变的、缓慢移动的巨岩残骸和那片无处不在的、流淌着的灰色“潮水”。“微风号”像一颗被含在巨兽口中的石子，身不由己地向着幽暗的食道深处滑行着。
船舱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生命维持系统在有限的能源下勉强工作，空气带着循环过度的滞涩感。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沉默笼罩着一切。
顾夜珩如同一尊雕塑般坐在主控位，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还能工作的传感器屏幕，试图从那些被纳米机械集群干扰得断断续续的画面中，拼凑出更多关于前路的信息。他的手指偶尔在控制台上轻点，记录下一些异常的能量读数或残骸的奇特结构。联邦少将的职责让他习惯性地收集一切可能的情报，即使身处绝境，分析的本能也未曾停止。
赵烬则显得焦躁许多。他的一条腿架在旁边的仪器箱上，虽然经过了初步处理，但剧烈的疼痛和眼下的困境让他难以平静。他一遍遍检查着飞船所剩无几的武器系统——几枚小型干扰弹，一支需要手动瞄准、能量所剩无几的舰载冲击枪——嘴里低声咒骂着，仿佛这样能驱散内心的不安。他不时看向舷窗外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动、重组着的纳米机械，眼神里混杂着厌恶、恐惧，以及一丝……对这股力量的隐秘渴望。
林曦和璃并肩坐着，两人双手轻抵，闭目凝神。她们是维持这脆弱“伪装”的关键。林曦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维持与古老频率的共鸣，对她而言是巨大的精神负担。她能感觉到，越是深入，那股来自“主控节点”的威压就越发清晰，如同深海中的水压，无声无息地挤压着她的意识。怀中的星纹钥持续散发着温和的热量，像一盏风中的孤灯，为她指引方向，也提醒着她前方未知的危险。
璃的状态相对平稳，但紫眸深处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不仅在与林曦合力共鸣，更在不断地从传承记忆的碎片中搜寻任何可能与“坟场守卫”或“主控节点”相关的信息。那些破碎的画面和知识如同锋利的玻璃碴，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神震荡。
“我们接近了。”璃忽然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舷窗外的景象开始发生剧变。
原本密集漂浮的小行星残骸带逐渐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宏大。前方的黑暗不再是虚无，而是被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廓所填充。那轮廓起初只是地平线尽头的一抹阴影，随着“微风号”被机械集群推动着不断靠近，它迅速放大，直至占据了整个视野。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并非自然形成的天体，而是一座……由无数战舰残骸强行拼接、改造而成的巨型结构体！
无数的船体，大小不一，风格迥异，有些还能依稀辨认是出联邦早期甚至更古老文明的舰船特征，更多的则是完全陌生的、狰狞或奇异的构造。它们被一种银灰色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物质，显然是高度凝聚的纳米机械粗暴地焊接、捆绑、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致呈不规则球状的庞大结构。这规模远超任何已知的空间站，简直像是一颗被人为制造的小行星，静静地悬浮在碎星带的最深处。
巨型结构的表面凹凸不平，遍布着舰桥的断口、引擎的喷口、炮塔的基座，如同城市废墟的剪影。无数纳米机械形成的“溪流”在这些残骸的缝隙间流淌、闪烁，如同这座死亡都市的血液和脉络。一些区域偶尔会亮起短暂的、规律性的幽光，仿佛这座巨物还在某种低功耗模式下……呼吸。
“这就是……坟场核心？”赵烬张大了嘴，以往的嚣张气焰被眼前的奇观彻底压垮，“这他妈……是哪个疯子造出来的？”
“不是建造……是堆积……和改造。”璃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一场……或者无数场战争形成的最终坟场。这些纳米机械，它们最初的指令可能就是清理战场、回收资源……但在漫长的岁月中里，它们失去了最高控制，它们的底层逻辑发生了畸变，将一切‘异物’都视为需要‘修复’或‘同化’的目标，最终……形成了这个。”
顾夜珩迅速操作传感器，试图扫描巨构的细节，但强大的能量场和纳米机械的干扰让探测波束大部分失效。“结构不稳定，能量读数混乱……但有明显的内部空间和通道。我们的‘护送者’正把我们带向一个入口。”
正如他所说，包裹着“微风号”的纳米机械集群调整了方向，推着飞船朝巨构表面一个相对平坦的区域驶去。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明显是人工开凿出的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撕裂后又用纳米机械粗糙地“缝合”过。洞口内部幽暗深邃，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口。
就在飞船即将被送入洞口的刹那，林曦猛地感到怀中的星纹钥剧烈一烫！同时，主控台上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用于分析特殊能量信号的仪器，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蜂鸣！
“等等！”林曦脱口而出，“有信号！和……和伊萨留下的玉佩……同源的能量信号！从那个入口附近传来的！”
顾夜珩眼神一凝：“能定位吗？”
林曦集中精神，感知着那丝微弱的共鸣：“很模糊……但确实存在。就在入口侧上方，大概……几百米的位置。”
这个发现让众人精神一振。伊萨是星纹师，他的玉佩蕴含的能量与星纹文明同源。在这里发现同源信号，意味着这座恐怖的巨型结构内部，很可能确实存在着与星纹文明相关的线索，甚至是……生机？
“飞船改变方向可能性为零。”顾夜珩冷静判断，“但我们知道了第一个探查目标。进入后，如果有机会，优先寻找那个信号源。”
飞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纳米机械的洪流裹挟着，缓缓驶入了那个黑暗的洞口。
进入的瞬间，光线骤然暗淡，只有飞船自身的照明和外面纳米机械流淌的幽光，勾勒出内部巨大的、令人压抑的空间。他们仿佛驶入了一个由金属尸骸构成的峡谷，两侧是层层叠叠、被挤压变形的船体墙壁，头顶是交错纵横的龙骨和管线，如同怪异的丛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锈蚀、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古老尘埃混合的气味。
纳米机械群依旧忠诚地执行着“运送”任务，推着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内部通道中穿行。通道时宽时窄，有时需要从几乎擦着船壳的残骸缝隙中挤过，有时又豁然开朗，出现巨大的、如同地下广场般的空间，里面堆积着更多无法辨认的机械残骸和凝固的纳米金属“湖泊”。
在这令人窒息的航行中，璃之前设置的监控程序再次发出了警报，这一次，信号清晰了不少。
“清道夫……”璃看着屏幕上那个虽然微弱但稳定存在的信号源，脸色难看，“它还在。就在碎星带的外围边缘，保持着相对静止……它在等。”
“等什么？”赵烬烦躁地问，“等我们被这些铁疙瘩消化掉，然后进来捡破烂？”
“或者……等我们找到什么东西，再进来收割。”顾夜珩的声音冰冷。联邦内部势力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即使在这宇宙的尽头也挥之不去。这艘“清道夫”战舰的耐心，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前有未知的龙潭虎穴，后有耐心的黄雀，他们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因为接近核心而变得更加凶险。
“微风号”继续向着巨形结构体的深处滑行，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诡异。他们开始看到一些并非战舰残骸的结构——巨大的、如同生物腔室般的穹顶，布满复杂纹路的金属墙壁，有些纹路隐约与星纹相似，以及一些被封存在半透明纳米晶体中的、形态难以言喻的物体。
林曦心中的那丝感应也越来越强。不仅仅是怀中的星纹钥，她自身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似乎也在与这座巨大的死亡造物产生着微弱的共鸣。那是一种混杂着亲切、悲伤与巨大恐惧的复杂情绪。
最终，推动飞船的纳米机械流速度减缓，停在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空间边缘。前方是一面巨大的、布满各种接口和未知符号的金属墙壁，墙壁中央，是一个黯淡的、轮廓复杂的圆形凹槽。
而纳米机械集群到此为止，不再前进，只是如同潮水般退开，在飞船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静静地悬浮着，红色的扫描光一遍遍掠过船体。
“到站了？”赵烬紧张地看着四周，“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璃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墙壁中央那个圆形凹槽，呼吸微微急促：“那个形状……那个能量感应……这是……星纹文明的遗迹接口！这里曾是星纹文明的一个前哨站或者……避难所？后来才被这些战争残骸和纳米机械覆盖、融合！”
她的目光转向林曦，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林曦，你感应到的同源信号，很可能就是激活这个接口的关键！也许……也许我们能从这里，真正进入这座‘坟场核心’的控制区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面巨大的墙壁和那个神秘的凹槽上。生与死的界限，似乎就取决于他们能否打开这扇门。
而门外，是虎视眈眈的纳米机械海洋；门后，是沉睡无数年的星纹秘密，以及……那艘仍在黑暗中耐心等待的“清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