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卡拉oK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堪称“群魔乱舞”。王小虎果然没有辜负苏婷的“期望”,一首信誓旦旦要惊艳全场的《吻别》,被他那极具穿透力和创造性的跑调唱法,硬生生演绎成了《送葬进行曲》。他紧闭双眼,表情投入而“痛苦”,一只手还捂在胸口,仿佛正经历着生离死别,只是那调子早已脱离了地球引力,直冲云霄,又忽地坠入深渊,听得人心脏跟着七上八下。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王小虎深情嘶吼,最后一个“街”字破音破得惊天动地,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
“噗——哈哈哈!”孙宇第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的果汁直接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一边咳一边捶打着沙发,“咳咳……虎子……你这哪是吻别……你这是要跟听众的耳朵同归于尽啊!”
周凯更是敬业地趴在地毯上,相机镜头死死对准王小虎,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剧烈耸动,嘴里还念念有词:“绝了……绝了!这表情,这破音,这无处安放的演唱欲望……年度最佳喜剧素材非你莫属啊虎子哥!”
李文博原本正襟危坐,试图维持技术人员的冷静,此刻也彻底破防,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摘下眼镜,一边擦拭着笑出来的泪花,一边摇头叹息:“虎子这声波攻击……堪比次声武器了,对建筑结构的稳定性恐怕都有影响。”
张伟相对内敛,但也嘴角抽搐,默默将面前的果盘往远处推了推,生怕被王小虎的“音浪”震翻。
苏婷早已放弃治疗,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自家那个活宝未婚夫,对身边的林莉哀叹:“莉莉,我现在去民政局办个单身证明还来得及吗?这以后要是天天在家开演唱会,我怕邻居报警啊!”
林莉笑得歪倒在陈遇身上,眼泪都飙了出来,她扶着陈遇的胳膊,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断断续续地说:“别……别退了……退货处理起来更麻烦……就当……就当收了个自带bGm的搞笑艺人……”
陈遇也被这活宝逗得前仰后合,他怀里的小女儿安安早已笑得打起了嗝,小脸蛋红扑扑的。儿子希希则安静些,但也是眉眼弯弯,学着周凯的样子,举起他的玩具相机,对着正在“倾情奉献”的王小虎,有模有样地按着快门,小脸上满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惊奇和快乐。
“不行了不行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扛不住这‘魔音贯耳’了。”陈平也被这噪音摧残得脑仁疼,笑着站起身,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耳边还在嗡嗡作响。他对着陈遇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通往侧舷甲板的门,“遇儿,陪爸出去透透气,避避‘难’,再听下去,我怕我这心脏都得跟着他的调子一起蹦出来。”
陈遇会意,笑着点了点头,将怀里笑软了的安安小心交给林莉:“我带爸出去避避‘风头’。”
林莉接过像只软脚虾似的女儿,笑着嗔道:“快去吧,再听下去,别说安安,我晚上都得做噩梦梦到虎子开演唱会了。”
陈遇起身,顺手从旁边的立式冰柜里拿出两罐清热祛火的凉茶,跟着陈平一前一后走出了喧闹得如同炸开锅的船舱。
“哐当”一声,厚重的舱门在身后关上,仿佛瞬间落下了一道无形的隔音屏障。
舱内是群魔乱舞、音浪掀顶的喧嚣,舱外则是万籁俱寂、深邃神秘的深海之夜。
经过傍晚那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的彻底洗涤,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墨蓝色,深邃得像一块巨大的、吸光的丝绒。几缕轻薄如蝉翼的流云慢悠悠地飘过,如同女神随意挥动的纱巾,露出了后面那璀璨夺目、浩瀚无垠的星河。月亮此刻还羞涩地隐藏在地平线之下,使得漫天星辰更加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光芒,它们不像城市里看到的那样稀疏黯淡,而是密密麻麻,如同无数颗被精心打磨过的碎钻,以一种近乎奢侈的密度,镶嵌在那无边无际的天鹅绒幕布上,清晰、明亮,仿佛真的触手可及。偶尔有一颗流星,拖着极细极亮的光尾,倏忽间划过天际,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海面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失去了白日的湛蓝,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微微起伏的黑色绸缎,光滑而富有弹性。船航行时激起的白色浪花,在船尾灯光的映照下,如同跳跃的银色精灵,旋即又被无尽的墨色吞没。渔船为了节省燃油和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早已关闭了主发动机,只靠着辅助动力以极慢的速度随波漂航,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几乎细不可闻,只剩下船体优雅地破开平静水面时,发出的持续而轻柔的“哗哗”声,像母亲哼唱的催眠曲,更衬得四周一片令人心安的静谧。略带凉意的海风,不再是白天那种带着阳光灼热和咸腥的气息,而是变得无比清新、湿润,夹杂着雨后特有的泥土芬芳和远处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海藻清香,沁人心脾。
陈平走到船舷边,双手扶着冰凉的、带着夜露的金属栏杆,面向广阔无垠的大海,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残留的、属于王小虎的“魔音”彻底置换出去,让这清冽纯净的空气充满肺叶。他接过陈遇递过来的、罐身还凝结着细小水珠的凉茶,手指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咔哒”一声熟练地打开拉环,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冰凉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舒爽,他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嘶……哈……总算活过来了。虎子这小子,干活是一把好手,管生产也有一套,讲义气,够拼命,就是这唱歌……我的老天爷,真是要了亲命了!他这哪里是唱歌,分明是发动无差别声波攻击啊!”
陈遇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感受着那坚实的触感。他看着父亲被船舷昏黄灯光勾勒出的、已有些许佝偻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挺拔轮廓的侧影,灯光在他花白的鬓角上跳跃,在那张被岁月刻下深深浅浅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陈遇忍不住笑道:“确实……非常有‘辨识度’。我估计啊,这世上除了苏婷,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完整听完他一首歌而不崩溃的人了。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个人魅力?”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和无需言说的默契,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凉茶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模糊弧线上,隐约能看到大陆方向连绵成片的、模糊的灯火,如同被无意间打翻的珍珠盒子,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墨色的背景上。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是他们扎根、奋斗、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是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在这片远离尘嚣、远离城市光污染的深海,远离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技术攻坚时的废寝忘食、以及那些与“海狐”斗智斗勇、守护家园的惊心动魄,只剩下头顶的璀璨星辰、脚下的无垠大海和身边血脉相连的彼此,一种难得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与松弛感,如同温柔的海水般,缓缓漫上心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陈平望着那遥远的、如同指引灯塔般代表着家园与平凡的灯火,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他轻轻晃动着手中还剩大半的凉茶罐,铝罐与手指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默了半晌,仿佛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梳理纷乱的思绪,他终于开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平时少有的、探讨人生哲理的意味:“遇儿啊,有时候,像现在这样,突然静下来了,周围啥声音都没有,就剩下自己和这老天爷的时候,心里头就忍不住会想……你说,咱们这人一辈子,忙忙碌碌,争争斗斗,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似的,一刻不停地转,到底……图个啥呢?”
陈遇闻言,微微一怔,侧过头,更加专注地看向父亲。灯光下,陈平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里,不再是平日里在厂里抓生产质量时的锐利和专注,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对过往岁月和未来人生的迷思与感慨。他知道,父亲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绝非无的放矢。从红星机械厂那个谨小慎微、一心盼着儿子成器、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科室科长,到如今在旭遇集团独当一面、管理着数千人生产质量、见证并参与了企业从街道作坊发展到如今规模的副总,父亲这一路走来,经历的转变、承受的压力、见识的波澜壮阔,或许并不比他这个儿子少。只是父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将一切埋在心里。
“爸,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陈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身体转过来,正面朝向父亲,用鼓励和倾听的语气轻声反问。他知道,父亲需要的是一个倾诉和探讨的对象。
“就是看着你们现在,看着虎子、孙宇、文博他们,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老的少的,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心里头……就忍不住感慨万千。”陈平叹了口气,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远方那象征着归宿的灯火,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想想以前,还在红星厂家属院那阵子,我跟你妈,一个月加起来也就几十块钱工资,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盼着月底发工资,盼着厂里效益好能多发点奖金,盼着过年能多分点带鱼、猪肉。那时候觉得,理想生活是啥?就是能顿顿吃上肉,不用光指着肥肉膘熬油;能给你妈买件正经的、厚实的呢子大衣,冬天出门不用冻得哆嗦;能再攒攒钱,换一间比咱家那筒子楼大一点、亮堂一点的房子……要是能实现这些,那日子,就真是美得没边了,做梦都能笑醒。”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摇了摇头:“可现在呢?回头看看,咱家别说顿顿吃肉,就是天天山珍海味,只要想吃,也基本不是问题了。你妈和你岳母,管着集团上下几千号人的食堂,经手的食材怕是比过去一辈子见的都多,呢子大衣?她那衣柜里,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都快塞不下了,好多连标签都没拆。房子更不用说了,滨城、省城,别墅、大平层,听说你还在海南那边置办了度假的产业?钱这东西,好像越来越多,银行账户后面的零,我有时候看着都眼晕,快数不清了。”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真实的困惑:“可说来也怪,钱多了,东西多了,我这心里头,有时候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不踏实。你说,这人,到底挣多少钱才算个够呢?这奔头,又在哪儿呢?”
陈遇默默地听着,手中的凉茶罐外壁,冷凝的水珠汇聚成流,滑过他的指尖,带来冰凉的触感。他能深切地理解父亲此刻的这种迷茫和空虚感。财富的急剧增长、生活水平的飞跃,在带来物质满足的同时,往往也会冲垮过去赖以支撑的价值体系,带来一种短暂的、方向迷失般的真空。他想起不堪回首的前世,自己沉迷于钓鱼装备的更新换代,为了一根所谓顶级的、进口的碳素鱼竿,可以毫不犹豫地挥霍掉家里几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候他幼稚地认为,拥有最好、最炫的装备,在钓友面前有面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和价值所在。结果呢?他活活气死了望子成龙的父亲,寒透了温柔贤惠的妻子的心,最终一事无成,在一次荒唐的冒险钓鱼中触电而亡,潦草收场。
重活一世,他像是憋着一股滔天的悔恨与劲头,拼命地赚钱,起初最朴素的目的,就是为了弥补前世的亏欠,让父母安享晚年,让妻子过上好日子,让家庭不再因贫穷而滋生矛盾。后来,随着旭遇一步步做大,他想要守护这份倾注了兄弟几人心血的产业,对抗“环太平洋基金”、“海狐”唐纳德·陈那样不择手段的敌人。再后来,肩上又无可推卸地扛起了“星煌”这样关乎国家航天事业和国防安全的千钧重担。他似乎一直在奔跑,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战士,冲锋、布局、防御、反击……很少有机会,像此刻这样,停下来,喘口气,认真地思考一下“多少才够”、“为何而奔”这些最本源的问题。
他仰头喝了一口凉茶,冰凉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甘甜滑过喉咙,直抵胃部,带来一丝清醒和冷静。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也投向远方那星火点点的海岸线,缓缓说道:“爸,我觉得,钱本身,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它就是个工具,是个度量衡,是堆叠起来的数字。您问多少算够?这可能就像问海有多深,天有多高一样,永远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就像我喜欢的钓鱼……”
他这个自然而然的比喻让陈平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例子太贴切,几乎是刻在陈遇骨子里的烙印。
“刚开始学钓鱼的时候,有根竹竿,系上棉线,挂个缝衣针弯的鱼钩,挖点蚯蚓,能在河边坐一天,钓上条小鲫鱼就能高兴半天。”陈遇的眼神带着回忆的温暖,“后来,觉得竹竿太重,换了玻璃钢的,轻便多了;再后来,又追求碳素的,要更轻、更硬、调性更好;鱼线要更细、拉力更强;鱼轮要顺滑、要刹车力足……装备永远在更新换代,永远有更好的、更贵的出现在市场上。可鱼呢?不一定因为装备升级就越钓越大,越钓越多。有时候,拿着最普通的竿子,反而能碰上大家伙,那种惊喜,比用了顶级装备钓上来更让人难忘。”
“是这个理儿。”陈平深有感触地附和,“欲望这东西,没个尽头。”
“所以,关键不在于工具本身,而在于我们拿这个工具来做什么。”陈遇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而有力量,目光也从远方收回,认真地看着父亲,“是为了满足永远无法填满的物欲和虚荣心吗?如果只是为了这个,那确实容易感到空虚,因为物质带来的快乐往往是短暂且递减的。但如果我们用这些赚来的钱,让您和我妈能安享晚年,不用再为了一日三餐、看病吃药而发愁担忧;让莉莉和希希、安安他们能生活在更安全、更舒适的环境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开阔的视野;让虎子、孙宇、文博、伟哥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我们,把身家性命都押在旭遇上的兄弟们,能成家立业,买房买车,过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让他们的家人也以他们为荣;让旭遇上下几千号员工,能有个稳定的饭碗,按时拿到工资和奖金,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心里头有底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甚至……再往大了说,像‘星煌’这样的项目。我们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顶着内外压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图啥?图它能赚更多钱吗?或许有这部分因素,但绝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它能为我们国家自己的大飞机、航天器,提供一颗更强大的‘中国心’,打破国外的垄断和封锁,让我们的科学家、工程师,能在国际舞台上挺直腰杆说话!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宁静的夜海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爸,您看,我们现在拥有的,早就远远超出了当年在红星厂家属院里,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日子,甚至超出了我们最大胆的梦想。但我们忙碌的、操心的、为之拼搏的,也不再仅仅是自家锅里那点肉,自家柜子里那件新衣裳。我们守着的,是一个更大的‘家’,是几千个家庭对未来的期望和安稳,是国家在关键领域交给我们的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觉得,再多的钱,再大的压力,再难的坎,也都有了着落?心里头那块空着的地方,是不是就被这些更实在、更有分量的东西给填满了?也就没那么空落落、没着没落了?”
陈平静静地听着儿子这番肺腑之言,脸上的迷茫和困惑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动容和豁然开朗的明澈。他转过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和骄傲的目光,仔细地、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灯光下,陈遇的面容早已褪尽了年少时的青涩、跳脱和那份让他操碎了心的不着调,变得沉稳、坚毅,线条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面有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如同脚下这片深海般包容、沉淀了无数故事却又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光芒。他知道,儿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的浑小子了。他走过的路,经历过的大风大浪,思考过的家国天下,其深度和广度,早已远远超越了自己这个在工厂里待了大半辈子的父亲。
“是啊…… bigger home……更大的家……”陈平喃喃地、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眼中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晶莹的泪光,他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陈遇宽阔结实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和感慨而有些哽咽,带着微颤,“好小子!爸……爸以前……以前真是小看你了。爸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什么科长,不是管了多少人,就是……就是能看到你有今天!能看到你活得这么明白,这么有担当!能看到咱们这一大家子人,现在这样和和睦睦、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能看到旭遇从一个小作坊,做成这么大的事业,还能真刀真枪地为国家出力、争光……值了!真他娘的值了!”
他情绪激动,甚至带出了些许粗口,但这反而更显真情流露。他仰起头,仿佛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将手中铝罐里剩余的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似乎也浇不灭他胸中那团滚烫的欣慰与满足。这半生的风雨,半生的操劳,半生的期盼,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圆满的答案和回报。
“那你呢?”陈平放下空罐子,用手背粗糙地擦了擦眼角,语气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与沉稳,但目光中的关切却更加深邃,“遇儿,你现在拥有的,早就超出了普通人几辈子,甚至十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和地位了。抛开这些责任,抛开旭遇这艘大船,抛开‘星煌’这样的国家重器,就你自己,陈遇本人,你心里头,最深处,最想要过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别跟爸讲大道理,就说你最实在的想法。”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深水炸弹,在陈遇的心海中掀起了巨大的、层层扩散的涟漪,直抵灵魂深处。
他最想要的生活?
前世,他迷失在极致的钓鱼装备和虚幻的钓友追捧中,以为那就是人生的意义,结果换来的是众叛亲离,是父亲含恨而终时那双失望闭上的眼睛,是妻子林莉离婚协议上那滴滚烫的泪水,是最终冰冷河水吞噬意识的绝望。
这一世,他像是背负着救赎的十字架,拼尽了全力,抓住了时代给予的每一次机遇,也扛住了命运砸下的每一次重锤。他拥有了前世不敢想象的财富帝国,获得了令人瞩目的社会地位,肩负着关乎无数人饭碗和企业存亡的责任,甚至触摸到了国家核心利益的边缘。光环、权力、影响力,这些东西如同潮水般将他包围。可若剥开这一切华丽而沉重的外壳,他灵魂深处最本质的渴望,究竟是什么呢?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再次望向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神秘莫测的星空。银河如一条波光粼粼的九天瀑布,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无数星辰或明或暗,或聚或散,以一种永恒的、沉默的姿态,冷静地注视着这颗蓝色星球上渺小如尘芥的众生,见证着人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清凉而温柔的海风,像情人的手,轻柔地拂过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带来船舱内隐约传来的、妻子林莉安抚孩子的温柔细语,儿女们天真无邪的咯咯笑声,以及兄弟们毫无顾忌的插科打诨和喧闹。身边,父亲陈平平稳而熟悉的呼吸声,像最安心的背景音,提醒着他“家”的存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船舱那扇巨大的、透出温暖橘黄色灯光的窗户上。仿佛一个偷窥者,他贪婪地看着窗内的景象:林莉侧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安安,手臂轻轻摇晃着,嘴里似乎还在哼唱着轻柔的摇篮曲,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和宁静;希希没有再玩相机,而是和晓晓、牛牛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挤在另一张长沙发上,脑袋凑在一起,指着卡拉oK屏幕上滚动的歌词,不知在争论着什么,小脸上表情丰富,时而争执,时而大笑;王小虎虽然被众人强行剥夺了麦克风,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正站在孙宇旁边,手舞足蹈地充当着“人肉提词器”和“气氛组”,动作夸张,逗得正在“深情”演唱《真心英雄》的孙宇几次笑场,也引得旁边的苏婷、周凯等人一阵阵哄堂大笑;李文博和张伟果然还是“职业病”难改,没有加入抢麦大军,而是坐在稍远一些的卡座里,面前甚至还摊着个平板电脑,似乎又在讨论什么技术参数,但两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显然也很享受这片刻的闲暇;母亲毛凤英和岳母赵梅,则拉着苏雨晴、刘倩几个年轻妈妈,围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桌上摆着瓜果茶点,不知道在聊着什么家长里短、育儿心得,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爽朗开怀的笑声,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舒展开心满意足……
这一幅幅画面,鲜活、生动、嘈杂,充满了人间最平凡的烟火气,却像世界上最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些关于财富、地位、责任的壁垒,汹涌地填满了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曾经因为前世遗憾而留下的缝隙。
他忽然间,彻底地、通透地明白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一直在耐心等待他答案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粹、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商海沉浮中历练出的精明与算计,没有了面对“海狐”等强敌时必要的冷峻与锋芒,也没有了肩负重任时下意识的紧绷与凝重,只剩下如同此刻脚下这片刚刚恢复平静的海面般的广阔、宁静与深深的满足。
“爸,”陈遇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却又带着一种历经千帆过后、尘埃落定的笃定和安然,“我最想要的,其实就是……现在这样。”
陈平脸上掠过一丝不解,他看了看周围漆黑的海面和星空,又看了看船舱方向:“现在这样?”他以为儿子指的是看星星吹海风。
“嗯。”陈遇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温柔而眷恋地扫过那扇温暖的、如同放映着人间喜剧的窗户,语气充满了深深的眷恋,“有您和我妈身体硬朗,精神头足,能跟着我们出来走走看看,享受天伦之乐;有莉莉和希希、安安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不用为生活发愁,也不用担惊受怕;有虎子、孙宇、文博、伟哥、凯子、强子、毛蛋……这帮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伙伴在身边,能毫无顾忌地插科打诨,互相拆台,又能毫不犹豫地把后背交给对方;有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中的,能像现在这样,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决策,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敌人需要防备,就是平平常常地、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聊点闲篇趣事,吹吹不着边际的牛,甚至……哪怕听着虎子那要人亲命的歌声,心里头也是踏实的、暖和的、满满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憧憬:“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担心有人在背后使绊子、放冷箭;不用时刻算计着市场份额的增减、利润报表的数字;不用每天都绷紧了神经,想着肩上扛着几千兄弟的饭碗和他们的家庭,想着‘星煌’项目能不能按时交付、性能达不达标、会不会被卡脖子……当然,该担的责任,咱爷们儿还得挺直了腰杆担着,这一点,到哪儿都不能变。”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可能听起来……有点没出息吧?都做到这个份上了,经历过大风大浪,手里握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资源,心里头最盼着的,最觉得舒坦的,居然还是这点家长里短、兄弟聚首、钓鱼摸虾的平凡日子。”
“不!谁说你没出息?”陈平立刻打断他,语气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这才是最实在、最通透的活法!人这一辈子,挣下金山银山,当上再大的官,手握再大的权,到最后,闭上眼睛那一刻,图个啥?归根到底,不就是图个家和人安,图个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亲人,图个心里头实实在在的暖和跟踏实吗?你能在这个位置上,还想得这么明白,看得这么透,爸这心里头……比看到你赚回多少个亿,比看到旭遇又拿下多大的订单,都更要高兴!更要踏实!”
陈平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欣慰和骄傲,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知道,儿子是真的长大了,成熟了,这种成熟,不是来自于财富的原始积累和地位的不断攀升带来的虚妄膨胀,而是来自于对生活本质的深刻洞察,来自于内心世界的真正强大与通透平和。他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总是隐隐担忧儿子会被金钱和权力迷失了本性。
“爸,谢谢您。”陈遇看着父亲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理解,心中暖流奔涌,由衷地说道。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如此理解并支持他这份“没出息”梦想的人,父亲绝对是其中一个。这份理解,比任何商业上的成功都更让他感到珍贵和满足。
父子俩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的笑容和默契的眼神交汇之中。清凉的海风仿佛也懂得了这份温情,变得更加轻柔,带着星辰的微凉和远处“家”的温暖气息,环绕着这对在深海之夜倾心交谈的父子。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哐当!”一声巨响,船舱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王小虎那颗标志性的、头发根根竖立的脑袋率先探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刚才“演唱”用力过猛残留的红晕,以及意犹未尽的兴奋。他扯着那副破锣嗓子,冲着船舷边的父子二人大声嚷嚷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海里显得格外洪亮:“遇哥!平叔!你俩躲这儿嘀咕啥悄悄话呢?快进来!快进来!轮到你俩献唱了!我跟你说,我和孙宇刚才灵感爆发,研究出了一个史无前例、惊天地泣鬼神的‘双人死亡重金属摇滚版’的《朋友》!那编曲,那和声,绝对震撼!保证让你们听了终身难忘!现在就差你俩来当主唱,展现一下咱们旭遇领导层的艺术风采了!”
他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陈遇和陈平脸上那刚刚弥漫开的温情和宁静瞬间僵住,父子二人动作极其同步地浑身一颤,打了个明显的寒颤,脸上写满了“惊恐”二字。
陈遇赶紧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连连摆动,做出坚决抗拒的姿态,语气夸张地求饶:“别!别!虎子!饶了我们吧!饶了大家的耳朵吧!你那独唱已经够具有毁灭性了,再加上一个同样不着调的孙宇?还‘双人死亡重金属摇滚’?我的天!你是嫌咱们这船太结实,想直接用音波把它震散架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平也连忙附和,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试图跟王小虎讲道理:“对对对,虎子,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我跟你遇哥年纪大了,心脏功能不太好,血压也偏高,实在受不了这种……这种过于前卫、过于刺激的艺术形式!我们还是在这儿再看看星星,吹吹风,陶冶一下情操比较合适……你们继续,继续啊!”
王小虎哪里肯依,见“文请”无效,立刻决定“武请”。他一个箭步从舱内窜出来,仗着人高马大,一手一个,分别抓住了陈遇和陈平的胳膊,就要使出蛮力把他们往舱里拖,嘴里还咋咋呼呼地喊着:“看啥星星啊!星星有唱歌好玩吗?有咱们兄弟一起鬼哭狼嚎……啊不,是一起纵情高歌来得痛快吗?来来来!是兄弟就一起来‘震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歌……也得一起唱!苏婷!莉莉嫂子!快出来帮忙!把他们俩‘弄’进来!今天谁也别想跑!”
舱内的苏婷和林莉听到召唤,看着船舷边那滑稽的“拉锯战”,也忍俊不禁地笑着起身,加入“战团”,过来“助纣为虐”。苏婷帮着王小虎去拉陈平,林莉则笑着去推陈遇的后背。顿时,船舷边笑闹成一团,求饶声、劝解声、起哄声、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刚才那份哲学的宁静和人生的感慨,瞬间被这活生生、热辣辣的人间烟火气冲得七零八落,却又奇异地融合成一种更加真实、更加温暖的氛围。
陈遇一边半真半假地抵挡着王小虎的“蛮力”,一边还要小心护着不敢太用力的父亲,脸上虽然做出无奈的表情,眼底深处却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这吵吵闹闹、让人哭笑不得、充满烟火气的“烦恼”,这不依不饶、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这被家人“强行”拉回热闹中心的无奈与温暖——不正是他刚刚对父亲描述的、内心深处最渴望、最觉得幸福的生活吗?
最终,势单力薄的父子俩,还是没能拗过“人多势众”和王小虎那不容置疑的热情,被半推半就、连拉带拽地“押”回了那片依旧喧闹、歌声(或许该称之为“声波武器”更合适)震天的温暖船舱。新一轮的、“惨不忍睹”的“魔音灌耳”和欢声笑语即将达到新的高潮。
而窗外的星辰大海,依旧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艘漂浮在无垠深蓝中的、如同一个微小光点的温暖孤舟,以及舟上这群在经历了风浪之后,格外珍惜着当下片刻安宁、用最质朴的方式守护着彼此、享受着这平凡却珍贵幸福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