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前门大街的酒肆飘出混着酱香的热气。骆安选了二楼靠窗的雅间,楠木圆桌上已摆好两坛“状元红”,青瓷酒壶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穿着麒麟补服,腰间玉带上悬着锦衣卫独有的乌木牌,牌面“骆”字被摩挲得发亮。
沈炼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骆安举杯独酌。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色,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邃。他听见动静,放下酒杯,指节在桌面叩出三声闷响——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为“安全”。
“坐。”骆安拍了拍身旁的胡床,飞鱼服下摆扫过桌角的《大明律》抄本,“今日宣旨,你该去谢恩的。”
沈炼解下佩刀坐下,刀鞘磕在青砖上发出脆响:“谢恩?谢他赏严世蕃三十万两的‘罚俸三年’?”
骆安斟了杯酒推过去,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金光:“圣旨是块遮羞布,你我都清楚。”他忽然压低嗓音,“但你可知,为何严世蕃只罚俸三年?”
沈炼盯着酒液里自己的倒影:“因为他爹严嵩替他挡了刀?”
“不止。”骆安的指尖划过杯沿,“三日前,严嵩进献的‘九转还魂丹’被太医院验出含汞量超标。陛下旧疾复发,太医说‘需静养百日’。”他冷笑,“严嵩这是在赌——赌陛下舍不得动他,更赌你会被‘结案’二字蒙蔽双眼。”
沈炼的酒杯停在半空。他想起昨日苏芷晴在医馆说的话:“权贵的嚣张是装的,他们的‘强大’建立在别人的恐惧上。”此刻才懂,严嵩的“强大”背后,是对嘉靖帝身体的精准拿捏。
“大人,”他声音发涩,“难道我们就任由他们胡来?”
骆安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刀疤若隐若现——那是十年前剿灭倭寇时留下的。他放下酒杯,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是任由,是等待。”
“等待?”
“等待皇上醒过来,”骆安的指尖在桌面画出一道弧线,“或者等待我们足够强大。”
烛火噼啪炸响。骆安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册子,封面是《嘉靖朝官员升迁录》。他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严嵩”二字:“你看,嘉靖十五年,严嵩任礼部尚书,次年加太子太保;嘉靖二十年,入阁拜相,十年间连升十二级。”
沈炼凑近细看,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严嵩党羽的升迁轨迹,甚至标注着“某年某月收受某某贿赂”。他忽然想起苏芷晴的《笔锋对照册》,这两本册子像两面镜子,照出了大明官场的明暗两面。
“严嵩用了三十年经营人脉,”骆安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从翰林院编修到内阁首辅,他给每个官员都准备了‘投名状’——或是盐引,或是青词,或是女人。”他突然拍案,“但你知道吗?他最厉害的不是这些,是让陛下觉得‘只有他能办事’!”
沈炼想起科场案中嘉靖帝的反复无常——时而暴怒,时而沉默,最终用“罚俸三年”的轻判稳住严党。他忽然懂了骆安的意思:严嵩不是在与皇权对抗,而是在与皇权共生。
“大人,”他皱眉,“那我们怎么办?等着严嵩把持朝政一辈子?”
骆安没回答,只是翻开册子的另一页,指着“徐阶”二字:“你看这个人。嘉靖二年进士,历任礼部侍郎、吏部尚书,如今在内阁排名第三。”他指尖划过徐阶的履历,“此人表面恭顺,实则暗中培植势力。去年他提拔的浙江巡抚胡宗宪,剿倭战功赫赫,陛下甚是满意。”
沈炼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找棵大树?”
“不是找大树,”骆安摇头,“是让自己变成树。”他突然抓住沈炼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沈炼,你记住:在京城,要么做棋手,要么做弃子。你现在查严党,就是动了棋手的奶酪——严嵩不会放过你,东厂不会放过你,甚至连陛下都可能把你当‘棋子’牺牲掉!”
沈炼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他看见骆安掌心里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看似文弱,骨子里却藏着狼一般的狠劲。
“那您呢?”沈炼反问,“您是棋手还是弃子?”
骆安松开手,给自己斟了杯酒:“我啊,”他仰头饮尽,“我是那个替棋手摆棋子的人。”
酒过三巡,骆安的神色愈发凝重。他招手唤来店小二,低声吩咐几句,不久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雅间。
“指挥使。”男子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骆安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裹推过去:“这是你要的东西——严世蕃在通州的盐引账册副本。”
男子接过包裹,指尖在封口处摩挲两下,确认无误后迅速退下。沈炼注意到他的腰间悬着枚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北镇抚司”四字——这是锦衣卫暗桩的标志。
“他是谁?”沈炼压低嗓音。
“北镇抚司暗桩‘灰鹞’,”骆安重新斟酒,“专门负责监视通州码头。”他抿了口酒,“严世蕃的盐引大多从通州转运,灰鹞每月都会传回账册副本。”
沈炼恍然大悟:“所以您早就知道严世蕃的走私勾当?”
“知道,但不能动。”骆安叹了口气,“严嵩在通州有十二家商号,背后牵扯着漕运衙门、户部、甚至内廷的尚膳监。动了严世蕃,就等于动了整个利益链——陛下不会允许。”
他忽然抓住沈炼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沈炼皱眉:“沈炼,你以为查案是靠证据?错了!是靠权衡利弊!严世蕃走私盐引,陛下知道吗?知道!但他需要严嵩的盐引填补国库亏空。你以为秦鸣雷流放是惩罚?错了!是陛下给严嵩的台阶——让他交出三十万两赃款,堵住言官的嘴!”
沈炼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起苏芷晴在医馆说的话:“权贵的嚣张是装的,他们的‘强大’建立在别人的恐惧上。”此刻才懂,真正的恐惧不是来自严嵩的权势,而是来自嘉靖帝的默许。
“那我们查案还有什么意义?”沈炼的声音有些发抖。
骆安松开手,从怀中掏出块青铜令牌扔在桌上。令牌正面刻着“绣春刀”,背面刻着“忠勇”二字——这是锦衣卫最高荣誉的象征。
“意义?”他冷笑,“意义就是让那些被权贵踩在脚下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敢站出来说‘不’!”他突然提高嗓音,“沈炼,你以为你是在查严党?错了!你是在查整个大明官场的‘潜规则’!你以为你是在为林生讨公道?错了!你是在为所有被科举埋没的寒门子弟讨公道!”
烛火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忽明忽暗。沈炼忽然发现,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锦衣卫指挥使,眼底深处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
三更的梆子声敲响时,骆安拉着沈炼登上前门城楼。夜风卷着沙尘扑打在脸上,远处皇城的灯火在夜色中如同鬼火般闪烁。
“你看那边。”骆安指着西苑的方向,“那是陛下修道的地方。十年前,夏言就是在那里被赐死的。”
沈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西苑的宫殿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忽然想起严嵩在乾清宫说的那句话:“老臣一生编纂青词二百余首,无非为助陛下修仙问道!”
“大人,”他轻声问,“您说陛下真的相信修仙吗?”
骆安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我从太医院偷出来的——陛下每日服用的‘九转还魂丹’药方。”
沈炼打开油纸包,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药名:朱砂、雄黄、砒霜……每一种都是剧毒之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能吃?”
“陛下吃了二十年,”骆安的声音像从地狱传来,“太医院说‘此丹可延年益寿’,其实是想毒死他,换个听话的新君。”他突然大笑,“可笑吧?严嵩想用青词控制陛下,太医院想用药方毒死陛下,而你我——”他拍了拍沈炼的肩膀,“我们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
沈炼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城墙垛口,望着远处严府的灯火——那里歌舞升平,严世蕃正举办庆功宴,庆祝“罚俸三年”的轻判。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骆安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扔给他:“这是‘牵机引’的解药。下次遇到东厂的人,记得服下。”他指了指西苑的方向,“等陛下的‘病’好了,或者等我们的刀够快了——到那时,再掀翻这盘棋。”
夜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悬挂的青铜令牌。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上面的“忠勇”二字仿佛在燃烧。
下城楼时,沈炼在巷口遇到了苏芷晴。她穿着粗布麻衣,怀里抱着个药箱,眼镜片上蒙着层薄灰。
“大人。”她看见沈炼,快步迎上来,“您怎么在这?”
沈炼将骆安给的“牵机引”解药塞给她:“这是骆指挥使给的,防身用。”
苏芷晴接过瓷瓶,指尖触到瓶身上的刻痕——那是骆安的私印。她忽然笑了:“骆大人果然信得过您。”
“芷晴,”沈炼犹豫片刻,“你说,我们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苏芷晴停下脚步,望向远处严府的灯火。那里笙歌曼舞,与城外的贫民窟形成鲜明对比。她想起林生接过举人功名圣旨时的眼神,想起父亲被东厂番子拖走时的背影,想起自己藏在药铺暗格里的血衣密信。
“大人,”她轻声说,“我父亲生前常说:‘有些事,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有希望。’”她从药箱中取出那本《笔锋对照册》,“您看,严世蕃的笔锋越来越嚣张,林生的恨也越来越深——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沈炼望着她镜片后坚定的眼睛,忽然想起骆安的话:“等待皇上醒过来,或者等待我们足够强大。”
“芷晴,”他握紧她的手,“我们一起等。”
夜风卷着枯叶拍打两人的衣摆。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声,三更天了。而这座城市的黑暗深处,无数像沈炼和苏芷晴一样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