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北端枢纽,自古便是南粮北运、百货集散的咽喉要道。时值冬末,漕运虽不及春夏繁忙,但码头上依旧是人声鼎沸,一派喧嚣景象。巨大的漕船、官船、商船鳞次栉比地泊在宽阔的河面上,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货物霉味、汗臭以及骡马粪便的混合气息,刺鼻而鲜活。
脚夫们喊着粗犷的号子,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油光,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踩着颤悠悠的跳板,如同蚂蚁般在船岸之间穿梭。小贩的叫卖声、管事的呵斥声、船工的吆喝声、以及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在这片看似混乱无序、实则自有其运行法则的天地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每一张淌着汗水的面孔背后,可能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每一艘看似寻常的货船船舱里,可能都装载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巳时刚过,一辆半旧的青篷骡车,随着熙攘的人流,缓缓驶入了码头区。车辕上坐着一名车夫,头戴破毡帽,面容普通。车厢帘子掀起一角,一个穿着藏青色杭绸直裰、外罩玄色团花马褂、作南方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透过车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窗外的一切。此人面色微黄,留着两撇打理精细的八字胡,眼神精明中带着一丝商贾特有的谨慎,正是易容改扮后的赵小刀。
他此行的身份,是来自江南,欲在京畿收购一批皮货、药材的客商,姓胡。这个身份,以及这身行头,是他多年经营情报网络必备的伪装之一,足以在码头这种地方不引人怀疑地活动。
“胡掌柜,前头就是通州码头最大的货场了,您是要先寻个地方落脚,还是直接去寻牙行看货?”车夫操着略带通州口音的官话,低声问道。
赵小刀,不,此刻是“胡掌柜”,微微颔首,声音平和:“不急,先找个临河的茶馆歇歇脚,看看这码头的市面行情再说。”
骡车在拥挤的人流车马中艰难前行,最终在一家挂着“望河春”幌子的二层茶馆门前停下。茶馆位置极佳,正对漕河主航道,二楼雅座视野开阔,可将大半个码头的动静尽收眼底。
“胡掌柜”要了二楼一个临窗的僻静雅间,点了一壶香片,几样干果点心,便打发车夫自去安置车马。他独自坐在窗边,看似悠闲地品茶观景,实则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无声地扫视着楼下码头上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黑三之前汇报中提到的,那个位于码头西北角、相对偏僻的泊位。
果然,没过多久,他的目光锁定了一队正在卸货的力夫。约莫二十余人,清一色穿着深蓝色的粗布短褂,颜色沉暗,布料厚实,与周围其他穿着杂乱颜色、甚至破衣烂衫的力夫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沉默寡言,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是机械而高效地将船上一些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搬运到岸边几辆等候的马车上。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精干,与码头常见的散漫力夫截然不同。
更引人注目的是,岸边站着两个监工模样的人,并未像寻常工头那样大声吆喝,而是双臂抱胸,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往来人群,警惕性极高。其中一人的手,始终若有若无地按在腰间,那里似乎藏着短棍之类的家伙。
“胡掌柜”的瞳孔微微收缩。就是他们了。“海沙帮”的人。这深蓝色的统一服饰,这沉默高效的作风,这高度警惕的监工,无不印证了黑三的情报,也隐隐与永陵案发现场的线索对上了号。
他没有长时间凝视,以免引起对方警觉。只是偶尔端起茶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那片区域,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力夫们搬运的箱子大小、马车的样式、监工的相貌特征,以及他们与船上人员的交接方式。
观察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队“蓝褂子”力夫似乎完成了卸货,马车在监工的带领下,迅速驶离了码头,消失在杂乱的车流中。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胡掌柜”缓缓放下茶杯,心中已然有数。直接接触这伙人,风险太大,无异于打草惊蛇。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融入这片码头,又不引人注意的眼睛。
他招手唤来茶馆伙计,看似随意地塞过去一小块碎银,低声问道:“小二哥,打听个事儿。这码头上有位管点杂事、人面儿挺熟的李管事,听说排行老三,门牙有点……呵呵,你可知他在哪儿办事?”
伙计掂了掂银子,脸上堆起笑容:“客官您说的是‘黄牙李’李三爷吧?知道知道!他就在前面拐角那片货栈帮人记账揽活,这会儿估摸着正闲着呢。您找他?”
“嗯,有点小生意,想找他帮帮忙。”“胡掌柜”微微一笑。
付了茶钱,赵小刀下了楼,按照伙计指的方向,很快就在一片嘈杂的货栈区找到了“黄牙李”。此人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干瘦,面色蜡黄,果然一口标志性的黄板牙,穿着一件半旧的绸面夹袄,正蹲在货栈门口的石阶上,跟几个力夫模样的汉子唾沫横飞地吹牛,眼神却时不时贼溜溜地扫过过往的行人,寻找着可能的“生意”。
赵小刀走上前,拱了拱手,操着略带江南口音的官话:“这位可是李三爷?在下姓胡,从南边来,想打听点码头上的行情。”
黄牙李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赵小刀这身行头,见他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立刻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哎哟,不敢当不敢当!正是李某。胡掌柜远道而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这通州码头,还没我李三打听不到的事儿!”话语间,透着一股市井油滑和自吹自擂。
赵小刀将他引到一旁相对僻静处,压低声音:“不瞒李三爷,兄弟我初来乍到,想弄点紧俏货,又怕不懂规矩,冲撞了哪路神仙。方才在码头看见一帮穿蓝褂子的弟兄,干活挺利索,不知是哪位大哥手下的人物?规矩如何?”
黄牙李一听“蓝褂子”,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眼神闪烁,干笑两声:“胡掌柜好眼力!那帮人……嘿嘿,是‘海沙帮’的弟兄,专接……专接些精细活。不过他们门槛高,规矩大,一般不接生客的生意。”他搓了搓手指,暗示明显。
赵小刀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左右的雪花银,不着痕迹地塞到黄牙李手里:“一点茶钱,不成敬意。还请李三爷指点迷津,若能牵个线,搭上话,探探他们的路数和近期的活计,兄弟另有重谢!”
黄牙李掂量着沉甸甸的银子,黄板牙都快笑出来了,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凑近低声道:“胡掌柜是爽快人!不瞒您说,这海沙帮,背景深着呢!听说……跟城里某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有关,专干些油水厚、口风紧的私活。寻常漕帮的爷们见了他们都得让三分!他们的头儿姓冯,外号‘冯铁手’,是个狠角色,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近期……听说接了几趟大活,都是从南边来的海船上的‘俏货’,具体是啥,咱这小人物可就不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胡掌柜若真想打听,容我几天工夫,我找机会摸摸底。不过……这事儿风险不小,您看这……”他又搓了搓手指。
赵小刀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了然的表情:“明白!只要消息确凿,价钱好说。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加这个数。”他又比划了一个手势,“不过,消息要快,要准。”
“放心!包在我身上!”黄牙李拍着胸脯保证,将银子迅速揣入怀中,脸上乐开了花。
赵小刀又叮嘱了几句联络方式和保密事项,便转身离开了货栈区。他知道,像黄牙李这种地头蛇,贪财怕事,用好了是一把钥匙,用不好也可能反噬自身。但目前,这是最稳妥的切入方式。
几天后,通过约定的秘密渠道,黄牙李果然传来了消息:海沙帮近期确实活跃,似乎与几艘来自闽浙方向的商船往来密切,但具体货物和接头人极其隐秘,他暂时还没摸到核心,需要更多时间和“打点”。
赵小刀收到消息,面色沉静。线索越来越清晰,但也预示着水越来越深。“海沙帮”,“城内大人物”,“闽浙商船”……这些碎片,正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轮廓。
通州码头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而赵小刀知道,自己正站在风暴的边缘,一步步走向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