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祠堂深处，连安魂香的青烟都似被这压抑氛围凝滞了。巨大青铜鼎中，三柱粗香静静地燃着，袅袅烟雾在历代先祖那冰冷的牌位间缭绕徘徊，宛如徘徊不去的幽魂。
霍禹、霍山、霍云三人瘫软在冰冷的方砖地上，宛如三滩烂泥。霍禹捂着渗血的额角，眼神空洞又涣散，脸上残留着极度的惊骇与茫然。霍云双手抱头，身体如筛糠般颤抖。
霍光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紫檀榻沿，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线，顺着榻沿那繁复雕花的凹槽，缓慢而沉重地蜿蜒、汇聚，最终凝成一滴，砸落在光洁冰冷的砖面上，发出轻微却又惊心动魄的“嗒”声，绽开一朵小小的、满是绝望的残梅。
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犹如两口彻底干涸的寒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下无尽冰冷的死寂。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艰难吸气，都伴随着浓重粘滞的血沫摩擦声，仿佛破旧风箱在拉扯着最后一丝气息。唯有那偶尔微微翕动、干裂如龟裂土地的嘴唇，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霍……忠……”一个破碎得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声音，艰难地从霍光喉管深处挤了出来。
一直强忍着悲恸、像石雕般侍立在榻尾的老仆霍忠，闻声猛地一颤，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他踉跄着扑到榻前，布满厚茧与老茧的枯手颤抖着，用一块洁净的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霍光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气泡的暗红血沫。
“大将军……老奴在……老奴在啊……”霍忠的声音嘶哑且哽咽。
霍光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祠堂高高的藻井，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木梁，望向了无垠的虚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动了一下，指向祠堂侧门的方向。
霍忠立刻心领神会，布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转身，对着祠堂门口肃立如铁铸的霍府亲卫统领，用力地点了点头。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祠堂外响起，由远及近。两道身影被亲卫引领着，踏入了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肃穆之地。
张安世身着深紫朝服，腰悬金印，面容沉肃得如同古井，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然而，他紧抿的薄唇与低垂的眼睑下，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他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霍氏三兄弟，扫过那滩刺目的碎玉和血迹，最后落在榻上那具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枯槁躯体上，瞳孔深处猛地一缩。
杜延年紧随其后，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清癯。他那张向来带着几分儒雅温和的脸上，此刻只剩沉痛与凝重。他腰间悬挂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边缘磨损得发亮。当他目光触及地上那滩碎裂的玉韘时，脚步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寒潭裂冰般的锐利痛楚。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那枚紧贴心口、冰凉坚硬的护心镜。
“大将军！”两人在榻前数步之外，齐齐躬身，声音低沉而饱含沉痛与敬意。
霍光空洞的目光，极其艰难地、一点点从虚空中收回，缓缓聚焦在张安世和杜延年身上。那目光浑浊又涣散，却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压力。
“安……安世……”霍光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浓重的血沫嘶嘶声，“延……年……”
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指向侍立一旁、如惊弓之鸟般的霍忠。霍忠立刻会意，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巴掌大小的扁平方漆盒，盒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层幽暗深沉的紫黑漆色。
霍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漆盒边缘的铜扣。他的动作笨拙而艰难，仿佛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铜扣弹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卷用素白绢帛包裹的密函。
霍光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绢帛，像是被烫到般微微一缩。他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卷密函极其缓慢地推向榻沿，推向张安世的方向。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张安世，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托付江山的沉重信任，有洞察世事的冰冷了然，更有一种如同临终野兽般无声的警告！
“此……函……”霍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血沫，“交……交予……新君……”
张安世身体猛地一震！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卷尚带着霍光体温与血腥气的密函。绢帛入手冰凉且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垂下头，声音带着沉痛的承诺：“大将军放心！安世……定不负所托！”
霍光浑浊的目光，又艰难地移向杜延年。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指向杜延年紧按在左胸的手，指向那枚深藏于衣料之下的护心镜。
“日磾……”霍光的嘴唇翕动着，吐出那个早已逝去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所……所遗……护心镜……”
杜延年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僵！他按在左胸的手瞬间收紧！金日磾临终赠镜的情景，霍光当年在昭帝面前力保金氏遗孤的决绝，无数过往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霍然抬头，迎上霍光那浑浊却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眼中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热意！
“大将军……”杜延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霍光似乎想说什么，喉头却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呛咳再次爆发！大股大股暗红发黑的血块混合着粘稠的血沫，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下颌，染红了锦衾，也溅射在近在咫尺的张安世深紫色的朝服下摆上，留下点点刺目的污迹！
“大将军！”杜延年失声惊呼，抢前一步！
霍忠手忙脚乱地用布巾去堵，却无济于事。霍光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呛中痛苦地抽搐、蜷缩，如同风中的残烛，生命之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逝！
就在这弥留之际的混乱与血腥中！
霍光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手，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张安世握着密函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安世，瞳孔因剧痛和某种巨大的执念而放大，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倒气声，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从染血的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
“新君……鹰视……狼顾……当……自保！”
话音未落，那只紧抓着张安世手腕的枯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断线的提偶般，软软地垂落下去！
霍光深陷的眼窝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大睁着的、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无神地望向祠堂那扇紧闭的、对着未央宫方向的北窗。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安魂香的青烟，依旧无声地缭绕升腾。
张安世僵立在榻前，手腕上还残留着霍光最后那如同烙印般的冰冷触感，以及那几点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的污血。他手中紧握着那卷染血的密函，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霍光临终那句“鹰视狼顾，当自保”，如同九幽寒冰凝结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杜延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单膝跪地，朝着榻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深深地垂下了头颅。他紧按在左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隔着衣料，那枚护心镜冰冷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
角落里，霍忠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老猿哀啼般的悲号，扑倒在榻前，老泪纵横。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第一声报丧的乌鸦嘶鸣，凄厉而悠长，划破了博陆侯府死寂的夜空。
张安世缓缓抬起手腕，霍光枯指留下的深红淤痕在烛下清晰如烙。几点暗红的血渍，在深紫朝服上洇开，如同数只冰冷的眼睛。
他低头凝视手中那卷素白绢帛包裹的密函。绢帛一角已被霍光咳出的污血浸透，那抹暗红正缓缓向未染血的素白处蔓延，如同一条噬人的毒蛇。
祠堂角落的青铜灯树，一根手臂粗的牛油烛燃至尽头，烛芯猛地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刺耳锐响，旋即，那一片区域的烛光骤然黯淡下去，只余一缕青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