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麻松山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暖而黑暗的海底,所有的疲惫、伤痛、紧张、恐惧都被这深沉的睡眠一点点涤荡、抚平。
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纷扰,都被彻底隔绝。
直到一种强烈的生理需求——饥饿,如同苏醒的巨兽,在他空瘪的胃袋里疯狂咆哮、抓挠,才终于将他从那片混沌的沉睡中强行拉扯出来。
眼皮沉重得像是粘了胶水,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刺得他微微眯眼。
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是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被烟熏得微微发黑的房梁,糊着的旧报纸上还有他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飞机大炮。
天亮了?
看这光线的亮度,恐怕不是刚刚亮,而是已经大亮了!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感觉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组过一样,每一块肌肉都酸疼无比,尤其是肩膀,被老炮铳后坐力撞过的地方,更是传来清晰的钝痛。喉咙干得冒烟,嘴唇也起了皮。
“哥!你醒啦!”
一个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麻松山扭过头,看到妹妹麻小果正趴在炕沿边,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个正在纳的鞋底。
“小果……现在……啥时候了?”麻松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
“哥,你都睡了一天一宿还多啦!现在是第二天早上啦!爹和娘他们都吃过早饭,去赶通勤车上班啦!”
麻小果放下鞋底,赶紧从旁边的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温水递过来,“娘说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饿了吧?娘给你在锅里温着饭呢!”
第二天早上了?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麻松山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冰凉的水划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胃里空的发慌,饥饿感更加强烈。
他挣扎着爬起身,套上母亲放在炕头的一套虽然旧却干净温暖的棉衣棉裤——显然是他自己的衣服,已经洗过了,还带着皂角的清香。
只是动作间,浑身依旧酸痛。
“爹……爹他们咋样了?”他一边下炕穿鞋,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虽然昨天看似缓和,但他知道老爹心里那根“接班”的刺,肯定还没拔掉。
麻小果一听哥哥问起这个,立刻来了精神,小嘴叭叭地开始汇报情况,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哥!你可真厉害!昨天下午,爹和董叔他们带着好几个人,套了爬犁去北沟那边,找了好久呢,才把你说的那个大雪窝子找到,把剩下的熊瞎子都给拖回来啦!好大一堆呢!”
她比划着,眼睛亮亮的:“听爹回来说,剩下的那两个后熊掌,还有好多好多肉,爹又做主,卖给了咱们林场食堂了!食堂的王主任可高兴了,直夸咱家能耐呢!听说又卖了将近三百块钱呢!”
又卖了三百?
加上之前那三百多……
不对,自己裤兜里还有六百多呢!
这一头熊,竟然换了将近一千二百块还多!
这在这个年代,绝对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了!难怪食堂主任都要乐开花。
“爹说,剩下的几十斤肉,就不卖了,在家里炖了,请昨天帮忙的董叔、孙会计他们好好吃一顿,再一家分上几斤……”麻小果继续说着,小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不过娘没让!”
“嗯?娘咋没让?”麻松山正趿拉着鞋往外屋地走,准备去掀锅盖找吃的。
“娘说你要睡觉,怕他们喝酒吵闹,声音太大,影响你休息!”
麻小果捂着嘴笑,“娘现在可厉害了,直接就把爹和董叔他们都撵到董叔家里去炖肉喝酒啦!连肉带锅都端过去了!”
麻松山闻言,想象了一下老爹和董叔他们被老娘挥着锅铲赶去别人家喝酒的憋屈模样,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
老娘威武!
看来经过昨天那一出,老娘在家里的地位和话语权,无形中提高了不少啊。
他掀开锅盖,锅里温着一大碗稠稠的小米粥,两个掺了玉米面的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丝。
虽然简单,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无疑是珍馐美味。
他端起碗,靠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粥还温着,馒头也软和,吃下去胃里顿时舒服了不少。
“后来呢?他们喝得咋样?爹没再说啥吧?”他一边吃一边问。
麻小果凑过来,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喝到可晚啦!爹回来的时候,脸都是红的,一身酒气,不过没骂人,也没发脾气,就是……就是看着好像有点心事似的。董叔和孙会计他们好像也都劝爹了,说哥你有本事,有闯劲,干啥不比窝在楞场里伐木差……爹听着,难得的没翻脸,就光喝酒,唉声叹气的……”
麻松山听着,慢慢嚼着嘴里的馒头,心里大致有了数。
老爹这是被现实冲击得有点懵,加上外人劝说,态度有所松动,但几十年的固有观念和对他“不走正道”的担忧,肯定还没完全消除。
需要时间,也需要他后续继续用事实来证明。
不过,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
他三两口把粥喝完,又拿起馒头。
就在这时,院子门响动,帘子一掀,大妹麻小燕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她脸颊绯红,不是冻的,倒像是气的或者羞的,眼圈也有些发红,一进屋谁也没看,径直就要往她和妹妹住的小里屋钻。
“燕子,你咋了?”麻松山立刻察觉到大妹情绪不对,叫住了她。
麻小燕脚步一顿,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没……没事。我去歇会儿。”说完,也不等麻松山再问,掀开里屋的门帘就闪了进去,还把门轻轻带上了。
这明显就是有事!
麻松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看向麻小果,用眼神询问。
麻小果看了看里屋紧闭的门,凑到麻松山耳边,小手拢着嘴,用气声神秘兮兮地说:“哥,还不是那个牛粪!”
“牛粪?”麻松山一愣,没反应过来。
“就是林场副场长家那个儿子,牛飞扬!”麻小果撇撇嘴,一脸嫌弃,“大家都背地里叫他牛粪!烦人着呢!最近老是缠着姐姐,上下班的路上堵着姐姐,说要跟姐姐处对象……姐姐根本就不喜欢他!躲他都来不及!他还老是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动手动脚的……姐姐都快烦死他了,可又没办法,他爹是副场长……”
牛飞扬?!
听到这个名字,麻松山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点燃了一个炸药包!
上辈子那些极其不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血泪交织的记忆,瞬间喷涌而出!
就是这个牛飞扬!
仗着他老子是副场长,在林场里拉帮结派,横行霸道,不学无术,偷鸡摸狗,调戏女职工和家属里的女孩,简直就是一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上辈子,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最开始就是被牛飞扬手下那几个马仔引诱着,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最后一步步滑向深渊,彻底毁了的!
可以说,儿子后来进监狱,这个牛飞扬“功不可没”!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这摊臭不可闻的牛粪,竟然这么早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大妹头上?!
还敢纠缠?
还敢动手动脚?!
新仇旧恨,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麻松山刚刚苏醒还残存的那点惺忪和吃饱后的惬意!
一股暴戾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眼睛瞬间就红了!
“操他妈的牛粪!敢碰我妹子?!!”
他猛地将手里吃剩的半个馒头狠狠砸在锅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碗里的粥溅得到处都是!
“哥!你干嘛!”麻小果被吓了一跳。
麻松山却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他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双刚刚还带着睡意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凶光,像是被激怒的野兽!
上辈子没能保护好家人的无能狂怒,这辈子绝不允许任何人再碰他亲人一根汗毛的决绝,以及对这个前世间接害了他儿子的纨绔子弟的刻骨憎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妈的!反了他了!不把他屎打出来,老子跟他姓!”
他低吼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一把抄起靠在门边的那根昨天董国文没来得及用上的劈柴斧子(显然是被老娘顺手拿回来了),拉开门帘,就要往外冲!
“哥!你去哪儿?!你别冲动啊!他爹是副场长!”麻小果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冲上去想拉住他。
“副场长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得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麻松山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妹妹的手,眼睛里全是狠厉,“你看家!等我回来!”
说完,他拎着那柄寒光闪闪的斧头,带着一身尚未消散的疲惫和却更加汹涌的杀气,一头冲出了家门,融入了林场清晨寒冷而明亮的空气中。
目标明确——去堵那个该死的牛粪!
麻小果追到门口,只看到哥哥拎着斧头、杀气腾腾远去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大声喊,生怕引来更多人注意,只能带着哭腔小声念叨:“完了完了……这可咋办啊……”
里屋的门帘悄悄掀开一条缝,麻小燕苍白担忧的脸露了出来,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