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月末的晚风，吹了还不如不吹，全是三伏天的暑气。
车水马龙的喧闹声在街道两旁的夜色里交织成一片。李意浓和钟晴步入一家隐匿于繁华都市中的私家菜餐厅，不但瞬间屏蔽掉了人间烟火的喧闹声，而且相继被空调冷气激出来两个冷颤。
餐厅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下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几幅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的书法。大篆的“天道酬勤”，行楷的“难得糊涂”，草书的“大展鸿图”，还有一副江湖体的“不忘初心”，李意浓统统没认出来。走廊尽头挂着幅隶书的“万事如意”，她认出来了。
阙达得预定的包间，装饰得很有些附庸风雅的感觉。一张圆形的假红木餐桌占据中央，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艳色厚釉餐具，配着不伦不类的西式高脚酒杯，两瓶年份久远的红酒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只是和今天这顿京菜宴席看起来不怎么搭调。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阙会长见两位客人进来，满脸堆笑的起身相迎。坐在阙会长身旁的另外一位陌生人，也触电似的跟着站起来。
“李老师，咱们有日子没见啦！”阙会长热情洋溢，眼神在李意浓和钟晴之间快速流转，试图捕捉两人的情绪：“我和钟律师倒是时不时能见上一次，哈哈哈……”
“会长客气了，您亲自做东，我们怎么可能不来呢！”钟晴微笑着回应，松开女朋友的胳膊。既然没有其他女宾，她也就无需朝着两位男士宣示主权了。
众人落座后，阙会长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朝着另外一位客人介绍：“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李老师，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阙会长又看向李意浓：“这位是我哥们儿，姓洪，铁磁。我叫他洪老板，您比我高个辈分儿，叫他小洪就行啦！来，咱们一起干个杯，问候老朋友，也结交新伙伴！”
一人一杯酒下肚后，洪老板夹了口蓑衣黄瓜，边嚼边问：“怎么个不打不相识呢？我还没听你说过……”
阙会长歪着身子，很谦卑的亲手给李医生倒酒：“想当年，要不是李医生让人指点我去做尸检，咱今天这顿饭预算就得减半，哈哈哈……退一步讲呀，如果我当年就只拿着份抢救病历，估计早就被那一家子起诉成功了……”
自己敬了自己一杯，阙会长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继续感慨：“拿到尸检报告的第二天，我就把那孩子连夜下葬了。这份尸检报告，就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份最硬气的证据！这么多年来，他们那一家子起诉了我老婆好几次，立案理由都快编得词穷啦，可都没成功……来，钟律师，我敬您！”
仰头又喝下一杯，阙会长对着洪老板解释说：“因为司法鉴定的委托方是法院，原告那一家子作为委托关系之外的第三方，根本就没有途径找鉴定中心的麻烦，更别提推翻司法鉴定报告了。你不知道吧？以前我也不知道！司法鉴定受法院委托，除了委托人，也就是除了法院，其他人全是第三人。你告？你质疑？你既不是委托方，也不是被委托方，你是委托关系之外的第三人，就没办法受理你告，就没人搭理你质疑！哈哈哈……这法律程序可真是太够意思了，严谨得很！”
洪老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手段狠，也巧，让人浑身脾气没地儿撒！”
阙会长连忙举起酒杯：“来，我再敬二位。这杯要重点敬钟律师，您当时给李老师出的这一招儿，老道，老道极啦！钟律师，撤案那天，我专门在法院门口等着加您好友，您还记得吧？”
“记得。”钟晴笑得有点心虚，微微侧头，不经意间狠狠瞪了李意浓一眼，那眼神仿佛是想透过爱人的身体，隔空瞪死爱人的前前任。
“我那会儿就预料到了那一家子得告我，果不其然……”阙会长再一次举起酒杯：“这几年，多亏钟律师帮我应诉了一场又一场啊……所幸我当年明智，就凭着您给我指的这条明路，遗产这事儿我就再没找过别人，全权交给钟律师帮我应对！”
“不说这些啦，都是我的正常工作，没什么帮不帮的，会长您是我的客户。”钟晴想赶紧转移个话题，免得再讲一会儿4年前那场戛然而止的案子，勾着李意浓再想起来那位凭空消失的前任。
心中已然有几分沉渣泛起，李意浓不想被钟晴看出来，用日渐成熟的逢场作戏技能酝酿出来一些还算得体的表情：“洪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
阙会长赶紧拍了拍哥们儿的肩膀，再次介绍：“李老师，我哥们儿叫洪鑫佑，我们商会里最有实力的进口医疗器械代理商，在华北大区很有点名声。”
洪鑫佑站起身，朝着李医生举了举酒杯，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认识会长很多年了，一直都知道会长和您是老相识，只是以前我这儿也没什么事麻烦您，所以就没贸然约您。”
“洪老板客气了。”李意浓一听是上游，这杯就只喝了一半。
阙会长笑着递话：“洪老板最近新拿下来一款进口负压引流产品在国内的注册证，很有些前景。”
洪鑫佑接过话茬，从包里掏出来一本彩印册子：“李老师，您在胸外科是贵院的腔镜当家主刀，用过负压产品吗？”
“还真是没用过。”李意浓伸手接过资料。
洪鑫佑站在李医生身旁，毕恭毕敬，边帮着翻资料，边介绍：“普通引流袋只是单纯依靠重力引流，对于一些复杂伤口，或者术后体腔积液，引流效果一直不太理想。我们这款负压引流袋，通过内置的负压器，能主动产生吸力，引流效果更高效、更彻底，可以极大的减轻患者术后痛苦，缩短恢复期。尤其是对于一些术后渗液较多、感染风险高的患者，能更快的将液体排出，减少感染概率，促进伤口愈合。”
李意浓轻轻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对商业的反感，反而像是习以为常：“那它的适用症具体有哪些？注册证上写没写胸外科术后康复？在国内的临床反馈情况怎么样？”
洪鑫佑连忙回答：“目前这款产品在骨科的应用比较成熟，已经得到了很多临床医生的认可。特别是骨科创伤患者，减轻痛苦，效果立竿见影。不过在胸外科这块，还没有全面铺开。上个月才在注册证上加了胸外科术后康复的适应症，这不是第一时间就来找您了嘛……”
李意浓没有再接话，只是认认真真的翻看资料。
洪鑫佑知道傅主任的关门弟子不会是不开窍的人，补充说：“还没进医保，毛利空间比较理想……而且，这些病人自费的耗材，反正也没人查……”
李意浓合上资料册子：“这样吧，下周二你带几个样品来参加我们科室会，给大家做个演示。我找机会试上几台手术，傅主任对术后引流效果认可的话，我给耗材科提需求。”
今天周四，李医生把上科室会的时间约到了下周二，洪鑫佑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时间，秒懂，秒回复：“那真是太感谢李老师了！您放心，我一定准备充分，上科室会之前先给傅主任做一次汇报。还要麻烦您，帮我约一下主任的时间。”
李意浓点点头：“嗯。”
饭局散场，趁着大家起身、拎包的空隙，洪鑫佑看似随意的递给钟晴一个纸袋子，钟晴下意识的看了李意浓一眼，眼神中有无声的请示，没敢擅自接受。
李意浓缓缓眨了下眼，示意钟晴可以收下。
回家的路上，代驾在前边稳稳的开车。钟晴和李意浓坐在后排，各自回复着自己刚刚被耽搁的工作讯息。
钟晴率先搞定了手机里的一条又一条，想起来脚边的纸袋子，好奇的打开，发现里面是两部最新款的手机，一部银灰色，一部群青色。
“你要哪个颜色？”
“银灰色吧，另外一个颜色更适合你。”李意浓又轻声说了一句：“这个人情商还蛮高的，合作起来也能更放心，总比那些二百五强。”
说完，李意浓仰到座椅靠背上，闭起眼睛假寐，心中却在回忆着4年前那场官司，还有那位已经消失了4年的前任。
回到家里，钟晴从李意浓包里掏出药盒，犹豫几秒，又扔了回去：“今天喝酒了，是不是最好别吃药了？偶尔少吃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
“下周我陪你去复查的时候，帮你问问医生，我觉得你可以停药了，大不了复查的间隔缩短一些。”钟晴一只手翻着手机上的日程表，一只手摩挲着沙发上爱人的侧颈：“我就纳闷儿了，让你问问什么时候停药，怎么就那么难呢？这有什么张不开嘴问的呢？”
“我最讨厌患者催我停药，该停的时候我自然会停的。自己讨厌的事情，何苦要去对着别人做呢。”
“毛病……”钟晴吻了一下爱人的脸颊，很是欣赏自己留下的这枚红唇印：“洗澡，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