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晓阳睁开眼时,已经快中午了。昨夜看游神,差不多天亮才睡,这一觉睡得沉,但也短。
他侧过头,发现刘小惠带着笑意正看着他。
今天是元宵节。在老家,这是大日子,如大年初一一样,要祭祖,要穿新衣,吃大餐,可谓是有初一就有十五。
可这里是潮城,他们租住的小屋,只有他们两个人。
“几点了?”刘小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詹晓阳回头,看见她坐起身,揉着眼睛,头发有些乱,“中午了,”他说。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詹晓阳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阳光。
“在老家,今天该穿新衣服了。”刘小惠轻声说。
“那咱们也穿,”詹晓阳转身,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灰色夹克——是年前买的,还没怎么穿过,“你也穿那件红色的毛衣,过年时买的。”
“嗯。”刘小惠点头,也去拿衣服。
两人洗漱,换衣服。詹晓阳是灰色夹克配深色长裤,显得精神利落;刘小惠是那件红色的高领毛衣,配黑色的灯芯绒裤,衬得皮肤更白,眼睛更亮。
他们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彼此,都笑了。
“好看。”詹晓阳说。
“你也是。”刘小惠轻声应。
穿好衣服,两人下楼。巷口的小卖部门口,公用电话旁已经排了两个人,都是要往家里打电话的。
正月十五,在外的人,都想听听家人的声音。
等了几分钟,轮到詹晓阳。他拨了家里的号码。响了几声,接电话的是母亲,声音里透着节日的欢喜:“喂?”
“妈,是我,”詹晓阳说,“元宵节快乐。”
“晓阳啊!”母亲的声音更亮了,“元宵节快乐!你们在城里怎么过节呀。”
“我们还没吃,一会儿去市场买熟食。”詹晓阳说,“家里呢?准备得怎么样了?”
“正忙着呢,”母亲说,背景音里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父亲和弟弟说话的声音。
詹晓阳安静地听着母亲的絮絮叨叨,眼前仿佛能看见那个熟悉的院子,那栋三层小楼,父母忙碌的身影,弟弟嬉闹的样子。
那是家,是根,是无论走多远都牵挂的地方。
“妈,您和爸注意身体,别太累,”等母亲说完,詹晓阳轻声说,“我在潮城挺好的,和小惠一起过元宵。您放心。”
“好,好,”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强忍着,“你们好好的,妈就放心。”
“知道。”
挂了电话,刘小惠接着打。她拨了家里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刘妈妈。又是一番类似的对话,同样的嘱咐,同样的牵挂。
刘小惠拿着话筒,眼圈有点红,但脸上带着笑,一遍遍地说“知道了,妈,您放心”。
“走吧,”詹晓阳拉起刘小惠的手,“去买菜,咱们也过个节。”
两人往南春桥市场走。市场里很热闹
詹晓阳买了些熟食,然后走到市场旁边的大排档,点了几个硬菜——椒盐虾,清蒸鱼,花甲汤等等。都是现炒的,等了一会儿才好。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用一次性饭盒装着,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最后,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罐可乐。
提着大包小包,两人慢慢往回走。
回到小屋,开始准备。
虽然都是买的熟食,但摆在一起,居然也满满一桌,有模有样。最后,把几罐可乐放在桌上,像酒一样郑重。
“来,”詹晓阳拉开一罐可乐,递给刘小惠,“元宵节快乐,团团圆圆。”
“元宵节快乐。”刘小惠接过,也拉开一罐,和他碰了碰。
易拉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乐的气泡涌上来,带着甜腻的香气。两人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节日的、微小的奢侈感。
两人默默地吃着,偶尔给对方夹菜。屋里很安静,只有咀嚼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
“你会想家吗?”刘小惠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会,”詹晓阳诚实地说,“特别是过节的时候。但我也知道,我现在做的,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等以后,咱们有能力了,把爸妈都接到城里来,天天在一起过节。”
“嗯。”刘小惠重重点头,眼里有光,是信任,是期待。
吃完饭,收拾碗筷。虽然菜剩了不少——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但过节嘛,就要丰盛,寓意着新的一年丰衣足食。剩下的菜用碗扣好,晚上还能吃。
收拾完,已经下午三点多了。阳光正好,不冷不热。
“出去走走吧,”詹晓阳说,“今天是元宵节,街上应该热闹。”
“好。”刘小惠点头。
两人换了鞋,出门。
正月十五的午后,潮城的街道很热闹。虽然不如过年时的人山人海,但比平日多了几分节日的氛围。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着。走过牌坊街,青石板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走过湘子桥,看潮江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走过老街,看那些老字号的店铺,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脸上是岁月沉淀的安详。
走到一家糖果店前,詹晓阳停下脚步。橱窗里摆着各色糖果,用玻璃罐装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想起前世,女儿小时候,最爱来这种店,扒着橱窗看,眼里满是渴望。他总会给她买一点,看她吃得满嘴糖渣,笑得像朵花。
“想吃什么糖?”他问刘小惠。
刘小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吃糖。”
“过节嘛,”詹晓阳也笑,“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最后,他买了一小袋水果糖,花花绿绿的,用透明塑料袋装着。
刘小惠拿在手里,像孩子得了宝贝,眼睛弯弯的。她剥开一颗,是草莓味的,粉红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口中化开。
“甜吗?”詹晓阳问。
“甜。”刘小惠点头,把糖纸仔细折好,放进口袋,又剥了一颗给他吃。
两人继续逛,逛到傍晚,夕阳西下。
“去西湖公园吧,”詹晓阳说,“听说今晚有灯会。”
“好。”刘小惠眼睛一亮。
两人坐三轮车去西湖公园。公园在城西,是潮城最大的公园。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公园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门口挂着巨大的红灯笼,上面写着“元宵灯会”。检票口排着长队,都是来看灯会的。
买了票,进去。公园里简直是人山人海。树上挂满了彩灯,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像满天繁星落在了人间。
小路上,草坪上,湖边,到处都是人,都是灯。孩子们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兔子灯,金鱼灯,荷花灯……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好多灯……”刘小惠看得目不暇接。
“嗯,比老家的灯会大。”詹晓阳牵着她的手,怕被人群冲散。
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有大型的组灯——八仙过海,西游记,红楼梦……用彩绸和灯泡扎成,栩栩如生,在夜色中闪着梦幻的光。
有小型的工艺灯——走马灯,宫灯,纱灯……做工精巧,透着传统手艺的韵味。
走到湖边,水面上漂着许多荷花灯。那是游客放的,小小的蜡烛放在纸做的荷花里,点燃,放到水面上。
灯光在水面上摇曳,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载着放灯人的愿望,慢慢地漂向远方。
“咱们也放一个吧?”刘小惠轻声说。
“好。”詹晓阳去旁边的小摊买了两个荷花灯,又借了打火机。
两人蹲在湖边。荷花灯是粉色的,纸做的,很轻。
詹晓阳点上蜡烛,暖黄色的光瞬间亮起,映在刘小惠的脸上,温柔而美好。
她把灯轻轻放到水面上,灯晃了晃,稳住了,随着微波,慢慢地漂向湖心。
“许个愿吧。”詹晓阳说。
刘小惠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微微动着。
詹晓阳也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愿:愿家人平安,愿爱人健康,愿朋友顺遂,愿这一世,不再有遗憾。
许完愿,睁开眼。荷花灯已经漂远了,混在许多灯中,分不清哪一个是他们的。
但愿望,已经随着那一点光,漂向了该去的地方。
他们继续逛。看了舞龙表演,看了戏曲演唱……每一样,都热闹,都精彩,都充满了节日的欢乐。
但詹晓阳心里明白,这种热闹是别人的,是城市的,是节日的。
而他们,只是两个在异乡过节的游子,热闹是背景,思念才是主题。
逛到九点多,人渐渐少了。
孩子们累了,被父母抱在怀里,手里还紧紧抓着花灯;老人们也倦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年轻人还精神,在灯下拍照,说笑。
“回吧,”詹晓阳看看时间,“不早了。”
“嗯。”刘小惠点头,脸上有疲惫,但眼睛还亮着。
两人慢慢往外走。走出公园,喧闹被抛在身后,夜的宁静重新包围过来。
街道上人少了,车也少了。
坐三轮车回小屋。
夜风很凉,但两人靠在一起,是暖的。
刘小惠靠在詹晓阳肩上,闭着眼,像是睡了,但詹晓阳知道,她没睡,只是累了。
回到小屋,两人洗漱,换睡衣。
詹晓阳把中午的剩菜,稍微加热了一下。
两人坐在小桌前,慢慢地吃。
“好吃吗?”詹晓阳问。
“好吃,”刘小惠点头,眼睛有点红,“就是……有点想家。”
詹晓阳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也想。但咱们在一起,就是家!”
收拾完,已经快十一点了,两人躺在床上,关了灯。
刘小惠钻进詹晓阳怀里,脸贴在他胸前,轻声说:“老伙,今天真好。虽然不在家,但和你在一起,就好。”
“嗯,”詹晓阳搂紧她,“以后每年的元宵节,咱们都在一起过。不管在哪,都在一起。”
“好。”她应着,声音渐渐低下去,睡着了。
詹晓阳却没有立刻睡。他睁着眼,在黑暗中,听着怀里人均匀的呼吸……
1997年的元宵节,就这样过去了。在异乡,在小屋,只有两个人,简单,但温暖。
他想起了前世。那些忙碌的、忽略的节日,那些错过的团圆,那些来不及说的爱。
这一世,他要好好过每一个节,好好珍惜每一个人,好好经营每一份情。
因为人生很短,时光易逝。有些温暖,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的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