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雪,下得比往年都绵密。西街的青石板路被雪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作响,倒把各家屋檐下的灯笼衬得愈发红艳。我裹紧了棉袄站在豆腐坊门口,看着赵铁柱踩着雪往巷口跑,手里捧着个陶盆,盆沿还沾着点白花花的豆浆沫。
“三妮,张少爷家的磨盘卡住了!”他跑得急,棉鞋上的雪沫子溅了一路,“说是今早泡的黄豆太硬,磨齿都快崩了,让你去瞅瞅。”
我往围裙上擦了擦手,刚从灶台上端下来的腊八豆还在陶瓮里冒着热气,混着桂皮和八角的香,在雪雾里漫开。“知道了,让他先别急着加水,我带袋新泡的豆子过去。”
转身回屋时,撞见豆宝抱着个布偶站在门槛边,那布偶是用去年的豆杆绒填的,穿着件小棉袄,是赵婶给他缝的。“婶娘,我能跟你去吗?”他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沾着雪粒,“我想看看张少爷家的大磨盘。”
“冻坏了可别哭鼻子。”我捏了捏他冻得通红的鼻尖,把他往棉袄里裹了裹,“跟紧点,别踩着冰滑倒。”
张少爷家的磨房在巷子深处,老远就听见磨盘“咔咔”的怪响,像是骨头卡了喉咙。推开门,热气混着豆腥味扑面而来,张老爷正举着锤子敲磨盘,张少爷蹲在地上捡碎豆子,见我们进来,赶紧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可算来了!”张少爷搓着手,指缝里还嵌着豆渣,“这豆子是前阵子囤的,怕是受了潮,泡了半夜还是硬芯,磨起来跟啃石头似的。”
我揭开带来的布包,里面是提前用温水泡透的黄豆,颗颗鼓胀饱满,捏起来软乎乎的。“试试这个,我加了点小苏打,泡得透,出浆也多。”
赵铁柱挽起袖子就去搬豆子,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实,他往磨盘里倒了一把,推着磨盘转了半圈,“咕噜噜”的声响立刻变得顺滑起来,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边缘往下淌,像条奶白的小溪。
“神了!”张少爷眼睛一亮,赶紧凑过去接豆浆,“这豆子泡得讲究啊,比我家的泡得透多了。”
“得用井水加温水泡,”我蹲下身帮着捡碎豆,“天寒,水温不够,豆子醒不过来,磨的时候就费力气。”豆宝蹲在我旁边,小手捧着个小簸箕,把捡好的豆子往簸箕里装,动作学得有模有样,只是簸箕太大,总往地上掉豆子。
磨房里的热气越来越浓,豆浆的甜香混着雪天的清冽从门缝钻出去,引得路过的王婆婆掀门帘进来瞅。“这是磨新豆浆呢?”她裹着条蓝头巾,手里挎着个竹篮,“我家的腊八蒜泡好了,给你们送点尝尝。”
竹篮里的腊八蒜绿得发亮,透着股冲劲的酸香,一下子把豆香衬得更温润了。张少爷赶紧找了个空碗,倒了些刚磨好的热豆浆,泡了瓣蒜递过去:“王婆婆您尝尝,就着蒜喝,解腻。”
王婆婆呷了一口,咂咂嘴:“还是新磨的豆浆香,比镇上铺子卖的浓多了。对了,你家的豆子还有剩吗?我家那小孙子,就爱喝你家磨的豆浆。”
“有有有!”张老爷笑着应,“等会儿磨完了,给您装一陶罐。”
豆宝突然指着磨盘边缘喊:“婶娘你看!豆子在跳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磨盘转动时,没被碾碎的小颗豆子被甩得飞起来,在光线下划出细小的弧线,确实像在蹦跳。
大家都笑起来,赵铁柱推着磨盘,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磨盘转动的“咕噜”声,豆浆滴落的“滴答”声,还有窗外雪花落在灯笼上的“簌簌”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歌。
磨完豆子,张少爷给我们装了满满两罐热豆浆,罐口封着油纸,还特意扎了根红绳。“带回去煮腊八豆正好,”他挠着头笑,“我娘说,加了新豆浆的腊八豆,能香到开春。”
往回走时,雪已经小了,青石板路上的脚印被新雪填了一半。豆宝抱着他的布偶,手里还攥着瓣腊八蒜,时不时舔一下,辣得直缩脖子,却舍不得扔。我提着沉甸甸的豆浆罐,热气透过罐子烫着手心,和棉袄里的暖意融在一起。
路过老槐树时,看见刘半仙蹲在树下画符,地上撒着圈黄豆,说是在“祭雪神”。“三妮丫头,”他抬起头,胡子上沾着雪,“这罐豆浆借我两滴,混在符水里,保准来年豆子丰收。”
我笑着给他倒了点,他立刻用手指蘸着往符纸上抹,嘴里念念有词。豆宝看得入了迷,手里的腊八蒜掉在雪地里,赶紧捡起来吹了吹,又塞回嘴里。
快到豆腐坊时,远远看见赵婶站在门口张望,见我们回来,赶紧招手:“可算回来了!你爹把腊八豆的料都备齐了,就等你的新豆浆呢!”
豆腐坊里,爹正往大锅里倒各种香料,八角、桂皮、香叶在油锅里滋滋作响,香气撞在屋顶的雪珠上,又落下来,裹着每个人的衣角。我把新磨的豆浆倒进锅里,白花花的浆汁遇到滚烫的香料,立刻腾起浓密的白雾,把豆宝的小脸熏得红扑扑的。
“要煮到冒泡才行,”爹用长勺搅着锅里的豆浆,“得让香料的味钻进豆子里,这样腌出来的腊八豆,才够劲。”
豆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往灶膛里添着豆杆,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靠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翻滚的豆浆渐渐变成深褐色,想起今早张少爷家磨盘卡住的模样,想起王婆婆送来的腊八蒜,想起刘半仙沾着雪的胡子,突然觉得这雪天一点都不冷了。
赵铁柱不知啥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串冰糖葫芦,见我看他,赶紧递过来:“刚在巷口买的,山楂裹了糖,甜得很。”
豆宝接过一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糖壳碎在嘴里,脆甜混着微酸,他眯着眼笑,嘴角沾着糖渣,像只偷吃到蜜的小松鼠。锅里的腊八豆咕嘟咕嘟地唱着,屋外的雪还在落,青石板路上的脚印被新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可那股子豆香,却像长了脚似的,顺着门缝、窗隙,漫过整条西街,连飘落的雪花,都像裹着层甜甜的香。
我咬了口冰糖葫芦,看着爹用布盖好陶瓮,把煮好的腊八豆封在里面,等着来年开春开封。豆宝的布偶被忘在灶台上,小棉袄上沾了点豆沫,倒像是刚从豆香里滚过一圈。
“等开春,”爹拍了拍陶瓮,“这豆子准能发得又大又香。”
豆宝突然举起手里的冰糖葫芦,对着屋外的雪大声喊:“豆子,开春见!”
雪落在他的声音里,好像也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