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内鬼》
警局走廊的日光灯管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垂死昆虫振翅般的嗡鸣，光线随之明灭不定，在黄启发那张写满疲惫与焦虑的脸上投下摇摆的阴影。他背靠着冰冷瓷砖墙，手指颤抖着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却迟迟没有点燃。烟草的干燥气息未能带来丝毫慰藉，反而让他喉咙发紧。
“农神教”。
这三个字像是一枚生锈的铁钉，楔入了他的大脑，日夜折磨着他的神经。过去几周，新界北部那片被污染的稻田，那些行为诡异、最终化作“稻壳人”的村民，还有现场总能发现的、掺着暗红色锈迹的稻谷……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潜伏在阴影中的邪教组织。他们崇拜的绝非传统的农业神只，而是某种将生命与钢铁、血肉与谷物亵渎地融合在一起的不可名状之物。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上头似乎总有只无形的手在阻碍调查。关键证物会莫名消失，行动部署总慢人一步，就仿佛有一双眼睛，时刻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内鬼……”黄启发吐出一口带着烟味的浊气，声音沙哑地自言自语。他怀疑过很多人，刑侦队的阿雄，信息科的Kitty，甚至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行政部主管。但他从未想过，怀疑的绞索，会最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切始于今天清晨。
一次针对疑似“农神教”转运点的突击行动前，按照规程，他习惯性地检查了自己的配枪。冰冷的金属握柄带来一丝心安。然而，当他退出弹匣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弹匣里，黄澄澄的子弹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匣**干瘪、枯黄、带着霉点的稻谷**。
它们静静地躺在弹簧上，像是一排排嘲弄的眼睛。
那一刻，黄启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合上弹匣，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是谁？什么时候？他的配枪一直锁在个人储物柜里，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
“黄SIR，准备好了吗？弟兄们等你下令。”手下阿邦探头进来。
黄启发猛地将弹匣塞回枪套，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就…就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行动自然失败了。目标地点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毫无价值的杂物。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土腥与铁锈的甜腻气息。
回到警局，怀疑的目光开始像针一样刺向他。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就连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阿邦，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闪烁。
“不是我！”他在心里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匣稻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他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第一个想到的，是警局大楼各处的监控。或许能拍到有人接近过他的储物柜。
他把自己反锁在证物室的电脑前，调取了昨晚的相关录像。画面单调而重复，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灯光尽职地照亮着每一个角落。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绝望如同潮水般上涨。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鼠标无意中点开了警车执法记录仪的自动上传备份库。他鬼使神差地输入了自己的警号和昨晚的时间段。
一个视频文件跳了出来。记录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地点，新界北，那片已被封锁的核心污染区边缘。
画面晃动，是车载记录仪的角度。车灯劈开浓稠的黑暗，照亮前方一片死寂的稻田。稻穗低垂，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幽黑色。然后，车子停下，驾驶座的门被推开。
**他自己**，走了下来。
黄启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缩。画面里的“黄启发”穿着便服，动作带着一种怪异的、节律性的僵硬，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向那片象征着噩梦的稻田。他走到田埂边缘，停下，然后，面对着一片虚无的黑暗，**缓缓抬起了右臂，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警礼**。
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汇报着什么，但记录仪只收录到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数细小的金属片在相互摩擦。
视频长度三分二十八秒。自始至终，画面里的“他”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最后，“他”放下手臂，转身，走回车里，驾车离开。
黄启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他没有任何关于这段记忆的印象！昨晚他明明在家，喝了点酒试图入睡，记忆在凌晨一点左右就中断了……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枪林弹雨的恐惧，而是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如果连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掌控，如果记忆可以像磁带一样被轻易抹去和篡改，那“我”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阿邦脸色古怪地探进头来：“黄SIR，食堂…食堂出事了。”
警局食堂此刻乱作一团。几名文职女警围在一起，脸色煞白。地上散落着打翻的餐盘，白花花的米饭洒了一地。但吸引黄启发目光的，不是浪费的食物，而是那些米饭本身。
在明亮的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粒米饭的表面，都探出了细如发丝、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微小倒刺**。它们密密麻麻，让整团米饭看起来像是一只畸异的、长满了金属纤毛的白色蠕虫。
一股混合着恶心与惊悚的感觉冲上黄启发的喉头。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蹲下身，用证物袋小心地捻起几粒。那金属倒刺异常坚硬，刺痛了他的指尖。
“所有…今天供应的米饭都这样了！”食堂主管带着哭腔，“怎么会这样？米都是新拆封的！”
恐慌像病毒一样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如果连警局内部的食物都被污染了，哪里还是安全的？
黄启发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的面孔，最后落在了刚刚闻讯赶来的法医兼化验科主管**聂宝言**博士身上。她依旧是那副冷静专业的模样，戴着金丝眼镜，表情肃然。
“聂医生，麻烦你立刻检验这些米饭，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干涩，“我弹匣里的那些稻谷。”
聂宝言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米饭和黄启发手中的证物袋：“交给我。另外，黄警官，你脸色很不好，或许你需要抽空做个检查。”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黄启发没有拒绝。他感觉自己确实需要一些科学的确认，来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类，而不是某种……被操控的傀儡。
在医务室抽完血，黄启发坐在长椅上等待结果，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反复回想那个执法记录仪的视频，回想那匣诡异的稻谷，回想金属倒刺的米饭……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内鬼拥有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能够扭曲现实，操控心智。而他自己，是头号嫌疑人。
门被推开，聂宝言拿着一份报告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
“黄警官，血液初步检测结果…正常。”她将报告递给他，“没有检测到已知的毒素或致幻剂成分。”
黄启发松了口气，但心头的巨石并未完全落下。
“不过，”聂宝言话锋一转，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你带来的那两份样本，结果非常…奇特。”
她引着黄启发走向她的专属实验室，这里是警局最干净、最讲求科学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化学试剂的味道。
“首先是食堂的米饭。”聂宝言指着一台电子显微镜连接的显示屏。屏幕上，放大数百倍的米粒清晰可见，那些金属倒刺并非附着物，而是直接从米粒内部生长出来的，结构与米粒本身浑然一体，成分分析显示是一种未知的金属化合物。“这是一种…生物与金属的强制性融合，违背了现有的生物学常识。刺激它们生长的，是一种极其微量的生物信息素，通过空气传播，源头未知。”
黄启发感到一阵寒意。
“然后是，”聂宝言拿起另一个载玻片，上面放着几粒从黄启发弹匣里取出的干瘪稻谷，“这些稻谷，更加诡异。”
她将载玻片放入另一台更为精密的仪器下。屏幕上显示出稻谷的内部结构。不同于普通稻谷的淀粉质，这些稻谷的内部，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血管网络般的**暗红色脉络**。
“这些脉络中，检测到了高度活跃的、未知的微生物，以及微量的…**人类血红蛋白**。”聂宝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黄启发能捕捉到她语气中一丝极力压抑的震颤。
“人…人血？”黄启发的声音发紧。
“是的。而且，经过dNA比对，”聂宝言转过身，目光直视黄启发，那双总是冷静理性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某种黄启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狂热与冰冷的东西，“与我们在之前‘稻壳人’受害者体内提取到的污染性血液样本，**同源**。”
真相如同闪电，劈开了黄启发脑中的迷雾。
能够接触到所有关键证物，包括那些被封锁的“稻壳人”血液样本的…
能够自由出入实验室，进行各种“分析”而不会引人怀疑的…
拥有足够的生物知识，可能进行某种亵渎生命的研究的…
甚至，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接触到警局内部物资，比如食堂的米库…
不是他黄启发。
所有的线索，最终指向了眼前这个最不可能，却又唯一符合逻辑的人——**聂宝言**！
黄启发猛地后退一步，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却只摸到那匣致命的稻谷。
聂宝言看着他惊恐的动作，脸上那副专业的面具如同脆弱的瓷器般缓缓剥落。她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奇异而冰冷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人性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某种宏大而恐怖存在的痴迷。
“你发现了，黄警官。”她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稻穗摩擦般的沙沙质感，“或者说，是‘祂’让你看到了。”
她缓步走向实验室最里面一个常年保持低温的样本储藏柜，用权限卡刷开。柜门滑开，冷气涌出，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那不是普通的生物样本。
一层层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无数的培养皿。皿中并非细菌或细胞，而是一株株微缩的、正在生长的稻苗。它们的根系并非扎在土壤里，而是缠绕、刺入一小块块**暗红色的、微微搏动的人类组织碎片**中。稻秆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金色，而稻穗的顶端，已经凝结出了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颗粒。
一些更为复杂的仪器连接着这些培养皿，屏幕上跳跃着复杂的生命体征数据和诡异的波形图。
“看啊，”聂宝言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说道，她的眼中反射着培养皿里幽微的光芒，“多么完美的共生！脆弱的血肉，与坚韧的谷物，在‘农神’的意志下融为一体。这才是进化的方向，是生命超越自身局限的终极形态！”
她狂热地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无形的存在：“那些‘稻壳人’只是失败的初代产品。而我，正在培育真正的‘圣体’！当‘祂’从沉睡中完全苏醒，这片土地，这个世界，都将迎来金色的、永恒丰收的纪元！所有生命，都将成为‘祂’的一部分！”
黄启发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了。聂宝言早已不是那个追求真理与正义的法医，她是“农神教”最核心的信徒，是这场恐怖污染的源头之一！她用感染者的血液培育杂交水稻，试图创造出某种献给邪神的祭品，或者更糟——创造新的“神嗣”！
“你疯了！聂宝言！”黄启发怒吼道，尽管手无寸铁，他依然摆出了格斗的架势。
“疯了？”聂宝言轻笑，那笑声干涩刺耳，“不，黄警官，是你们从未清醒。你们活在脆弱的血肉囚笼里，畏惧改变，畏惧升华。”
她的目光落在黄启发腰间的配枪上，意有所指：“就像你那匣稻谷。它们不是陷害，而是一份…邀请。可惜，你拒绝了。”
她缓缓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不大的玻璃瓶。瓶子里，是几颗饱满的、金中带红的稻谷，它们仿佛拥有生命般，在微微脉动。
“看来，你需要更直接的…‘启示’。”
聂宝言拔掉了瓶塞。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成熟稻香与铁锈血腥的甜腻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实验室。
黄启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聂宝言的身影在视野里模糊、拉长，仿佛与身后那些培养皿中畸形的稻苗融为一体。耳边响起了亿万稻穗在风中摇曳的轰鸣，那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声穿透灵魂、无法理解的古老呼唤……
他的意识，正不可逆转地滑向那片金色的、恐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