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丰收之后》
新界的天空,在事件“平息”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被强行漂洗过的湛蓝。几缕稀薄的云,像被随手丢弃的棉絮,挂在天边,了无生气。空气中那股甜腻如腐败蜂蜜的异香,并未完全散去,它顽固地渗透在泥土、水流,乃至每一口呼吸里,成为这片土地上一道无形的、狰狞的伤疤。
政府部门的危机公关机器高效得冷酷。短短数日,“转基因稻米实验受未知真菌污染,引发集体幻觉及轻度皮肤病变”的官方结论,便通过电视、电台和报纸,铺天盖地地砸向公众。专家们在镜头前信誓旦旦,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象征性地铲走表层土壤,喷洒着气味刺鼻的“消毒剂”。新闻画面里,几位被挑选出来的“康复村民”面带僵硬的微笑,声称已无大碍,感谢政府的迅速行动。一场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被轻描淡写地封装进“农业事故”的标签下,仿佛只要贴上,里面的怪物就会自动消失。
欧阳震华,法医部的顶梁柱,此刻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远比面对任何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时更甚。他坐在自己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投下斑马线似的条纹。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左手食指的指甲上。就在指甲根部那弯乳白色的月牙附近,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绝不属于人类皮肤的纹路——那纹路粗糙、带着天然的网格状结构,与他之前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那些异变稻壳的微观形态,惊人地相似。
稻壳纹路。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攥紧,缓缓下沉。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解剖那些“稻壳人”遗体时,穿着最高级别的防护服,操作流程严谨得无可挑剔。污染?何时发生的?是某一次手套的微小破损?还是……这种“污染”根本无视物理屏障,以一种更诡异、更本质的方式在传播?
他猛地缩回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附骨之疽般的恐惧。他是法医,是相信证据、笃信科学的人,可如今,科学似乎正把他引向一个无法理解的深渊。他起身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消毒液反复搓洗双手,直到皮肤发红、刺痛。水流哗哗作响,却冲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阴影。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眼袋深重,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但他仿佛能感觉到,皮下组织正悄然发生着某种异变,某种朝向非人领域的、缓慢而坚定的蜕变。
与此同时,西九龙总区军械鉴证科内,陈小生正面对着他职业生涯中又一桩无法解释的怪事。他花费了巨大心力整理完成的《新界x区孢子事件分析报告》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报告附录里那些至关重要的照片——电子显微镜下狰狞如异形虫卵的孢子结构、现场拍摄到的菌丝网络荧光显影、甚至是那些稻壳人皮肤病变的特写——此刻,全部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是数据损坏,不是存储错误。照片文件依然存在,大小字节分毫不差,但点开之后,只有一片刺眼的、毫无信息的纯白。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定位了所有与“那些东西”相关的视觉证据,然后将其中的内容彻底“漂白”。
陈小生额角渗出了冷汗。他尝试了数据恢复软件,动用了警方内部的高级修复程序,甚至找来了技术队的顶尖高手。一切徒劳。那些空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科技的苍白无力。
“生哥,是不是……存储服务器出了问题?”手下的年轻探员小心翼翼地问。
陈小生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不是技术问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忙碌的同事,压低了声音,“是‘它们’的问题。”
有些话,他不能明说。他想起了在九龙城寨地下,面对那些蠕动血肉和机械触手时的无力感;想起了林正英前辈曾告诫过的,某些存在的“信息扰动力”。它们不仅污染物质,更能扭曲、抹除关于它们自身的记录。这些空白的照片,就是最直接的证明。真相,正在被一种超越理解的力量,从现实的层面上一丝丝抽走,掩埋。
他拿起那份变得轻飘飘的报告,走向高级警司黄志诚的办公室。他知道,这份失去“眼睛”的报告,上交之后只会被归入“技术故障”的档案袋,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直接销毁。但他必须上交,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在庞大体制和更庞大的未知夹缝中,证明自己曾经努力追寻过真相的、微不足道的姿态。
黄昏时分,欧阳震华驱车离开了令人窒息的警署大楼。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再次绕道,驶向了新界那片刚刚经历过“丰收”与“清理”的区域。
车窗外,田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晚霞给大地镀上一层虚假的金红。一些田埂上,甚至有村民在走动,收拾着被“消毒”过的农具。但欧阳震华敏锐的法医之眼,捕捉到了细节处的异常。翻耕过的土壤颜色过于深暗,近乎墨黑,仿佛饱吸了不祥的养料。几处水洼边缘,凝结着一圈彩虹色的、类似油污的薄膜,在夕阳下反射着诡谲的光。空气中那股甜腻气息在这里尤为浓重,钻进鼻腔,带着一种挑动神经的活性。
更让他心悸的是,他看到一个老农蹲在田边,用手捧起一把黑土,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上竟流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满足的神情。那表情,绝非面对寻常泥土该有的。
他不敢久留,猛踩油门,逃离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彻底置换的土地。车载收音机里,恰好在播放着轻快的粤语流行曲,歌词唱着都市的繁华与恋爱的甜蜜,与车窗外那片死寂中孕育着未知生机的田野,形成了尖锐而荒诞的对照。
回到油麻地熟悉的街巷,人间烟火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习惯性地走向常去的那家“祥叔茶餐厅”,想用食物和嘈杂来填补内心的空洞,确认自己还身处一个“正常”的世界。
正是饭点,茶餐厅里人声鼎沸,镬气十足。欧阳震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常餐——叉烧饭,冻奶茶。
老板娘霞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过来,脸上是熟稔的笑容:“欧阳sir,今日咁夜啊?嚟,趁热食,今日啲米饭特别香,新煲嘅!”
“多谢霞姐。”欧阳震华勉强笑了笑,拿起了筷子。
叉烧油亮诱人,青菜碧绿。但他的目光,却被那碗洁白晶莹的米饭吸引住了。霞姐没说错,这米饭散发出的香气,确实异乎寻常的浓郁,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他潜意识里警铃大作的熟悉感。是那种甜腻异香的、极度淡化的版本?
他定了定神,告诉自己这是神经过敏。新界的污染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自己又刚从那附近回来,产生了联想而已。他舀起一勺饭,混合着叉烧,送入口中。
米饭的口感……似乎过于软糯粘牙了。咀嚼间,那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竟带来一种短暂的、眩晕般的舒适感。但这舒适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
他放下勺子,食欲全无。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餐厅角落那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电饭煲。霞姐正掀开盖子,为另一桌客人添饭。白色的蒸汽汹涌而出,如同某种活物。
就在那蒸汽稍散的瞬间,欧阳震华的瞳孔骤然收缩。
特写镜头,聚焦于电饭煲内那饱满的、冒着热气的米粒上。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
几粒靠近边缘的米饭,似乎……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不是蒸汽造成的视觉误差,是那种生命体才有的、缓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仿佛它们不是植物种子,而是某种进入了休眠状态的、微小的卵,此刻在热力的催化下,正逐渐苏醒。
欧阳震华僵在座位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的那口饭,此刻如同活物般在胃里挣扎。
霞姐毫无所觉,哼着歌,麻利地盖上了电饭煲的盖子,隔绝了那恐怖的景象。
但欧阳震华知道,有些东西,是盖不住的。
污染,从未被清除。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日常”的方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血脉,融入了每一个人的碗中。
恐惧,如同餐厅里弥漫的食物香气,无孔不入。真正的“丰收”,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