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
看着她站在那里,明明身形单薄,却像一棵在风雪中绝不弯折的翠竹。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有火焰在燃烧,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他知道,当他决定让她上来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这场对峙。
可他还是低估了,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心口那种被凌迟般的痛楚。
“一个称呼而已,林总随意。”
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被他刻意磨平了所有的情绪。
顾沉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沉稳地朝她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强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潮水,向她席卷而来。最终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个既能形成压迫感,又不至于失了分寸的距离。
“坐。”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旁的会客区。
林满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看那舒适的真皮沙发一眼,只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脸上。
“我想,我不是来做客的,顾总。”
她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放在身旁的边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是来拿一个答案的。”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为什么要临时终止合作?我需要一个符合商业逻辑的解释。”
顾沉的视线,从那份文件上扫过,然后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没有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用最冷静、也最伤人的方式,给出了他的“答案”,“序伦科技,不想做了。这个理由,够吗?”
“不想做了?”
林满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唇边的弧度更深了,“顾总,商业合作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不玩了就不玩了。我的团队,为了这个项目,连续数周通宵达旦;FLoREScENcE paris的整个中国区战略,都基于这次合作进行了全面规划。现在,你一句轻飘飘的‘不想做了’,就想抹杀掉所有的一切?”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冰冷的质问。
“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公司的信誉?”
顾沉的眸色,暗了暗。
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早已攥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
他当然知道她和她的团队付出了多少,但正因为知道,才更要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
“商场之上,瞬息万变。我相信林总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顾沉迎着她愤怒的目光,迫使自己说出那些违心的话,“这次的决策,是基于集团对未来市场风险的综合评估。只能说,FLoREScENcE paris,暂时不符合我们现阶段的战略要求。”
“不符合?”
林满的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烧得更旺了,“周五下午,周总还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合作是天作之合。过两天,就变成了‘不符合战略要求’?顾总,你不觉得这个谎言,编得太拙劣了吗?”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让她心悸的木质香气,她甚至能看到他深邃眼眸中,自己那个充满了愤怒与嘲讽的倒影。
“还是说,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你又一次演我?”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轻微的颤抖,
“看我像个小丑一样,带着我的团队,在你面前拼尽全力地表演‘努力’和‘争取’,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
“曾经我上赶着,如今又把自己的事业和未来,送到你面前,任你评判,任你践踏?”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被她亲手递出,又毫不留情地,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淋漓。
“我从没想过演你。”
顾沉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了骇人的风暴。
他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倔强的泪光,看着她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痛到无法呼吸。
他多想把她拥进怀里,多想告诉她所有真相。
可他不能。
“是吗?”
林满冷笑一声,逼退了眼底那阵不受控制的酸涩,“那你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让我上来,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答案吗?现在,我站在这里,洗耳恭听。”
顾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波澜都已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死寂。
“真正的原因?”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残酷,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林总,你很优秀,FLoREScENcE paris也很有潜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利刃,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割开她的希望。
“但是,这个市场,比你想象的更复杂。现在的你……还太弱了。”
“?……”
林满的身体,猛地一晃。
太弱了。
这个词,像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她拼尽全力,想要与他并肩,想要让他看到一个全新的、强大的林满。
可在他眼里,她依旧是那个……
需要被他评判、被他定义、被他轻描淡写一句“太弱了”就全盘否定的存在。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爱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的男人。
他站在权力的顶端,用最冷静的姿态,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她忽然明白了。
和他争论商业逻辑,和他谈论团队心血,都是徒劳。
因为在这场不对等的关系里,他永远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她,连入局的资格,都需要他的恩准。
想通了这一点,林满心中那股翻腾的怒火,反而奇迹般地平息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
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顾沉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从她身后传来,精准地刺入她的背心。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林满的动作,骤然僵住。
只听他继续用那种低沉到近乎残忍的语调说道:“不是你让我别耽误你的未来路吗?不是要和我‘两清’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林满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我现在成全你。彻底地、干净地,从你的商业规划里消失,让你走你的阳关大道,再也没有任何和我顾沉相关的‘麻烦’。你又何必……摆出这副被辜负的姿态?”
轰——
林满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枚炸弹,瞬间炸得她眼前发黑。
她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屈辱、以及被戳到最痛处的、无法掩饰的伤痛。
“商业合作!”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颤抖,“这是商业合作!是FLoREScENcE paris和序伦科技的合作,不是林满和顾沉的私人恩怨!”
她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失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厉。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儿戏?你用几百人的心血,用上亿的市场,来跟我清算我们俩的旧账?顾沉,你到底想怎么样!”
面对她的质问,顾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成了最尖锐的武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她歇斯底里的控诉,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无理取闹。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放在身侧的手,指甲早已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不能解释。
他不能告诉她,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清算旧账,而是为了保护她的未来。
他只能用沉默,来默认她的所有指控。
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让她彻底死心,让她远离自己这个“麻烦”的源头,也远离背后真正的危险。
看着他那副冷漠到近乎无情的模样,林满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还在争论什么?还在期待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哀与自嘲。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破碎而绝望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贯穿了四年光阴的终极质问。
他了解她,但是,她何尝不了解他的软肋呢。
林满猜测,他们的婚姻估计就是他的软肋吧,“污点”般的软肋。
抓住这个点后,用最平静的声音:“这跟你四年前一样,”
她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声音却轻得像一片羽毛,“说不爱,就不爱。说离,就离。”
她抬起通红的眼,目光穿透泪水,直直地刺向他。
“现在,说不合作,就不合作。”
“顾沉,”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冰冷的绝望,和最后的一丝力气,“你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有哪怕一次,考虑过我吗?”
这句话,像一声最沉痛的叩问,一个跨越了时间,曾经,和他们的婚姻。
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也回荡在顾沉早已破碎的心上。
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陷入了一片永恒的黑暗。
他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林满,在问出这句话后,似乎也耗尽了所有。
她没有再等待他的答案。
或许,她也知道,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她决然地转过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厚重的实-木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巨大的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顾沉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缓缓地、僵硬地走到那张边几前,拿起了那份被她遗落的文件。
纸张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和她指甲用力嵌出的、深深的痕迹。
他缓缓地跌坐在冰冷的真皮沙发里,将那份文件,无力地放在办公桌上。
在这空旷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空间里,显得无比孤寂。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是无尽的痛苦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