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初年的燕京,皇城初具规模。中书省衙署内,新任平章政事廉希宪正伏案批阅文书。烛光映照着他清癯的面容,虽年仅四旬,鬓角已见星霜。
大人,已过三更了。书吏轻声提醒。
廉希宪抬头揉了揉额角:这些积压的案卷,早一日理清,百姓便少受一日苦。
自从中统五年(1264年)阿里不哥之乱平定后,忽必烈锐意革新,将廉希宪从地方调入中枢。此时的大元王朝,正处在从游牧帝国向中原王朝转型的关键时期。
翌日清晨,中书省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廉希宪将一叠文书推至众官员面前:诸位请看,仅去年一年,各路新增官吏达三百余人,而税赋反减两成。此等冗滥,岂能坐视?
右司郎中怯薛出身,不以为然:平章大人未免过虑。我朝疆域日广,多设官职也是常理。
非也。廉希宪取出一卷章程,我拟就《官员迁转法》细则,请诸位共议。其要在定品秩、明升降、杜侥幸。今后官吏升迁,须论功过、察德行、考政绩。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意味着许多靠门路晋升的官员将受影响。
新政推行之际,最大的阻力来自权臣阿合马。这个以聚敛之能深得忽必烈宠信的色目人,掌控着朝廷财政大权。
这日,忽必烈在便殿召见重臣议事。阿合马率先发难:陛下,臣以为御史台与各路提刑按察司,徒增冗员,妨碍政务,宜加裁撤。
几位大臣随声附和。忽必烈转向一直沉默的廉希宪:廉爱卿以为如何?
廉希宪整肃衣冠,趋前奏对:立台察,古制也。内劾奸邪,外察越轨,体察民情。于国政有益莫大于此!他目光如炬,直视阿合马,若无台察,则上下专横,贪暴恣意,国事何成?
阿合马脸色铁青:廉平章此言,莫非暗指下官?
是非自有公论。廉希宪转向御座,陛下,昔唐太宗置谏官,宋太祖重台谏,皆致治世。今欲行汉法,岂可废此要制?
忽必烈颔首:爱卿所言甚是。台察之制,不可轻废。
退朝后,阿合马在殿外拦住廉希宪,皮笑肉不笑地说:平章大人今日好不威风。
廉希宪淡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希宪但知秉公而言,何来威风?
阿合马碰了个软钉子,悻悻而去。
同僚为廉希宪担忧:阿合马圣眷正隆,大人何苦与他结怨?
廉希宪正色道:若人人明哲保身,要这中书省何用?
至元七年(1270年)春,廉希宪终因积劳成疾,病倒在家中。医官诊脉后道:大人之疾,需以砂糖为引。
然而战乱初定,砂糖在北方极为稀罕。家人寻遍燕京药铺,竟一无所获。
这日,阿合马突然造访。他令随从捧上一个锦盒:闻平章贵体欠安,特奉上西域砂糖二斤,聊表心意。
廉希宪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却目光坚定:多谢好意,然此物希宪不敢受。
阿合马笑道:大人何必见外?不过些许药材而已。
即使此物果能治好病,廉希宪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我也绝不靠奸人的赠送来救自己的命。
阿合马勃然变色,拂袖而去。
家人忧心忡忡:老爷何必如此决绝?
廉希宪闭目叹道:阿合马聚敛害民,我若受他馈赠,他日如何纠劾?宁死不负此心。
这场大病让廉希宪休养了整整半年。期间,忽必烈多次遣太医诊治,恩宠不衰。
至元十二年(1275年),元军攻占南宋江陵。这片新附之地民心未定,急需能臣治理。忽必烈再次起用正在养病的廉希宪,命他行省荆南。
离京前,忽必特在宫中赐宴。酒过三巡,皇帝关切地说:江陵新附,百废待兴。然爱卿病体未愈,朕实不忍。
廉希宪离席叩首:陛下不以臣愚钝,委以重任,臣敢不竭犬马之劳?
南行路上,廉希宪不顾病体,在车中批阅文书。随行医官劝他静养,他摇头道:荆南百姓,正在水火之中。早到一日,早救万人。
将至江陵地界,但见田园荒芜,饿殍遍野。一队元军士兵正驱赶着掳掠的百姓,哭声震天。
廉希宪立即下令停车:传我军令:即日起,严禁剽掠,违令者斩!
带队的千户不服:这些都是战俘,按例该分赏将士。
既已归附,便是大元子民!廉希宪厉声道,立即释放百姓,各归本业!
入主江陵行省衙门次日,廉希宪便连下三道政令:其一,释放所有被掳百姓;其二,开仓赈济饥民;其三,录用原宋朝贤能官吏。
幕僚提醒:大人,录用宋官,恐遭非议。
欲安荆南,必用荆南之人。廉希宪亲自接见留任的宋朝官员,诸位熟悉民情,望能同心协力,共济时艰。
原江陵通判王文彬本已准备归隐,见廉希宪推心置腹,感动道:廉公如此信任,文彬敢不效死力?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廉希宪冒雪巡视灾情,见江堤多处损毁,来年必成水患。他立即召集工匠民夫,以工代赈,兴修水利。
工地之上,廉希宪与民工同食糙米,共商工程。老河工感慨:小老儿活了六十岁,从未见过这般与民同苦的大官。
一日,廉希宪在巡视途中晕倒。醒来时,见医官正在诊脉,便要起身理事。
大人不可!王文彬含泪劝阻,您已三日未合眼了。
廉希宪虚弱地摆手:春汛将至,堤防未完,我如何安卧?
最令人称道的是,廉希宪特别重视文教。他拨出官衙旁最好的宅院改建学堂,亲自延请名儒授课。
乱世之后,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他对僚属说,教化行则民心正,此长治久安之道。
当地土司闻讯,送子弟来学。廉希宪一视同仁,还特意为他们增设苗语课程。一位苗族长老感动地说:廉公待我如赤子,我等誓死效忠大元。
至元十四年(1277年)秋,廉希宪病情加重,忽必烈下诏召还。
消息传出,江陵百姓联名上书挽留。启程那日,从行省衙门到江边码头,挤满了送行的民众。
廉公留步!一位老妪捧着一篮鸡蛋挤到车前,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路上补补身子。
廉希宪婉言谢绝,老妪泣不成声。
王文彬率领众官送至渡口,跪地奉酒:廉公之恩,荆南百姓永世不忘。
最令人动容的是,一群苗族、土家族民众跋涉数百里赶来,献上一件百家衣:这是我们各族姐妹缝制的,愿大人早日康复。
登船之时,百姓哭声震天,有人高呼:廉公何时再返荆南?
廉希宪立于船头,向岸上百姓深深一揖,热泪盈眶。
左右清点行装,发现这位封疆大吏三载任满,随身行李竟只有一张古琴、几箱书籍。
江陵百姓自发为他建立生祠,画像供奉。此后每逢廉希宪寿辰,祠前香火不绝。
北归的客舟行驶在长江上,夕阳映照着滚滚江水。廉希宪抚琴而歌,琴声苍凉而悠远。船家闻之落泪:此真父母官也!
而在遥远的燕京城,忽必烈正对太子真金感叹:廉希宪,真社稷之臣也。治荆南不过三载,而遗爱长存。若百官皆如此,何愁天下不治?
江陵城外的堤防上,新植的柳树已吐新绿。百姓们将这些柳树称为廉公柳,以此纪念那位带兵兴修水利、与他们同甘共苦的贤臣。
这一切,正如后来史家所评:其治荆南,不过三年,而恩泽入人之深如此。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