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盒子无声地向上升起。
光，不是那种温暖的、来自太阳的光，而是一种冰冷的、经过无数次折射和过滤的、属于钢铁壁垒的光，刺进了零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适应了好几秒，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张铁拳不在。那个如同山峦般给予人巨大压迫感的男人，似乎不屑于出现在这种“交接”的场合。
站在门外的，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卫戍部队士兵。他们穿着和张铁拳同款的深灰色制服，但外面套着一层哑光黑色的外骨骼装甲，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道闪烁着淡蓝色光芒的护目镜。他们就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沉默地站在那里，连呼吸声都被过滤系统吸收得一干二净。
其中一名士兵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金属装置。他一言不发，动作精准而高效，先是用一个仪器在零手腕和脚踝的磁力镣铐上扫了一下，镣铐应声而开，沉重地掉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巨响。
久违的、四肢恢复自由的感觉传来，但零还没来得及体会，那名士兵就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冰冷的机械手套，触感坚硬。他将那个黑色的金属装置，“咔哒”一声，扣在了零的手腕上。
那不是镣铐，更像是一个设计精密的腕表。通体由不知名的黑色合金打造，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一的特点，是正中央有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晶体。此刻，那块晶体正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绿光。
“能量抑制器。”
士兵终于开口了，声音经过电子合成，毫无起伏。
“它会实时监测你的生物能量水平，并将其压制在安全阈值以下。任何超过阈值的能量波动，都会让它切换到锁定模式。”
“什么是锁定模式？”零沙哑地问。
“晶体变为红色。你会先感受到一万伏特的电击，随后，抑制器内部的高分子凝胶会瞬间注入你的神经系统，在三秒内，让你彻底瘫痪。这是第一次警告。”士兵的语气，像是在背诵一本毫无趣味的说明书，“如果能量波动持续，抑制器将启动最高权限——‘熔断’。它会释放全部能量，将你和周围五米内的一切，烧成……灰烬。”
他顿了顿，护目镜下的蓝光，似乎在零的脸上停留了一秒。
“没有第二次警告。”
说完，他退后一步，和另一名士兵一起，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零缓缓地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那个被称为“能量抑制器”的东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在他的皮肤上。他能感觉到，有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压制力，正从那东西里散发出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他体内的每一颗细胞，让它们变得懒惰、迟钝。他体内那股曾经奔涌的力量，此刻，仿佛被关进了一座水坝里，只留下涓涓细流。
“一件多么精巧的艺术品。”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仿佛鉴赏家般的赞叹。
“用你自己的能量来驱动一个随时能杀死你的炸弹。看看他们，零，这就是‘文明’的智慧。他们不只是想给你套上项圈，他们还要让你自己，亲手把项圈的钥匙，交到他们手里。感受到了吗？这份戴着镣铐的……‘自由’。”
零没有理会脑海中的嘲讽。他沉默地跟着两名士兵，走出了那个囚禁了他不知多久的金属盒子，沿着一条同样由金属构成的、冰冷的长廊，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数道厚重的、需要多重验证才能开启的闸门。每一次闸门在他身后关闭，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落下帷幕。
终于，在通过了最后一扇闸门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类似中转站的大厅。穹顶极高，无数粗大的管道和缆线在上方交错纵横，像巨兽的血管和神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大厅里人来人往，但和零想象中的城市不同，这里没有一丝混乱。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像一台巨大机器上，一个个精准的齿轮。
他们被带到了大厅边缘的一个小小的、用防爆玻璃隔出来的房间前。房间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靠在墙边，双手抱胸，静静地等待着。
是灰鸦。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灰黑色的作战服，虽然依旧朴素，但至少没有了血迹和污垢。她乱糟糟的头发被简单地束在了脑后，露出了一张虽然略显苍白和疲惫，但轮廓分明的脸。腿上的伤似乎已经痊愈，看不出任何跛行的迹象。
看到零，她紧绷的嘴角，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两名士兵将零带到房间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地站定。
零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来你还活着。”灰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腕上的能量抑制器上，多停留了零点五秒。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淡淡的讥诮，“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你，会是在某个标本陈列柜里。”
“你也是。”零看着她，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简单的三个字，“你还好吗？”
“死不了。”灰鸦耸了耸肩，“这里的医疗技术，比我想象的要好。就是伙食太差，像在嚼蜡。”
她走到零的面前，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个能量抑制器，感受着上面冰冷的触感。
“别动什么歪脑筋。”她压低了声音，“这玩意儿，是张铁拳的宝贝。我亲眼见过它把一头三米高的装甲犀牛，变成了一滩冒着烟的蛋白质。你最好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别想着去拆它。”
“我明白。”零点了点头。
“很好。”灰鸦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手续办完了。从现在起，你归我管。你的命，暂时是我的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我们的……新家。”
她转身，推开另一扇门。零跟了上去。当他走出那个房间时，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两名士兵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依旧锁定在他的身上。
他们穿过中转大厅，走进了一部升降梯。但这部升降梯，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随着升降梯的缓缓下降，那种属于钢铁壁垒核心区的、森严有序的氛围，开始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郁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混乱。
“叮”的一声，升降梯门打开。
一股混杂着潮湿、油烟、廉价酒精和无数种香料的、无比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零的鼻腔。紧接着，是嘈杂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噪音——各种语言的叫卖声、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从某个劣质音响里传出的、嘶哑的摇滚乐……
零走出升降梯，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这里，是城市的“下方”。
他们正站在一条悬空的金属走道上。头顶，是钢铁壁垒那错综复杂的巨大结构，无数粗大的支撑柱，像远古森林里的巨树，向上延伸，消失在浓重的、由水蒸气和烟尘构成的迷雾里。而下方，则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钢铁丛林。
无数的建筑，像一块块胡乱堆砌的积木，见缝插针地搭建在那些巨大的支撑柱之间。它们彼此连接，层层叠叠，向上攀爬，向外延伸，形成了一个庞大而扭曲的立体迷宫。闪烁的霓虹灯招牌，投射出五颜六色的、暧昧的光，将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墙壁，照得一片斑驳陆离。
无数条和他们脚下一样的悬空走道，在建筑之间纵横交错，像蜘蛛网一样，连接着这个迷宫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就在这些走道上穿行，拾荒者，佣兵，商人，技术员……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废土幸存者特有的、混合着警惕与麻木的表情。
“欢迎来到7号壁垒，b-13区，外来者隔离区。”灰鸦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他们也叫这里……‘铁锈镇’。”
零的目光，扫过这片充满了无序和混乱的区域。他看到了墙角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警惕地分食着一块发霉的面包。他看到了一家挂着“武器改造”招牌的店铺门口，两个壮汉因为某个零件的归属，正互相推搡，剑拔弩张。他还看到了，在几乎每一个拐角，每一个高处，都悬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监视摄像头。
那些眼睛，无处不在。
它们隐藏在霓虹灯的阴影里，隐藏在交错的管道后面，隐藏在建筑物的缝隙中。它们就像这座钢铁城市真正的统治者，冷漠地、不知疲倦地，注视着下方这片充满了肮脏、交易和挣扎的土地。
几名穿着和上方区域截然不同的、深蓝色制服的卫兵，从一条走道上走过。他们的制服更轻便，但手里的震爆步枪却时刻处于待击发状态。他们的眼神，比那些摄像头更加冰冷。胸口的徽章上，刻着一个词——【秩序】。
“看到那些穿蓝衣服的了吗？他们是这里的‘秩序官’，直接向张铁拳负责。”灰鸦弹了弹烟灰，“在这里，他们就是法律。别惹他们。”
“这里……就是自由？”零喃喃自语。
“不。”灰鸦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怜悯，“这里不是自由。这里是一个更大、更乱、但规则也更清晰的……笼子。”
她掐灭了香烟，将烟头精准地弹进了一个远处的垃圾回收口。
“走吧。在被那些饿狼盯上之前，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她领着零，走进了那片迷宫般的钢铁丛林。每一步，零都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充满了审视和估量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的好奇，有的贪婪，有的……不怀好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又立刻松开。手腕上，那个抑制器的存在感，是如此的清晰。它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告诉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告诉着他自己——他是一个被标记的、被监视的、戴着镣铐的危险品。
他抬起头，看向那被无数建筑和管道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遥远的上层穹顶。那里，透着冰冷而规律的光，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安全，也代表着……囚禁他的那个意志。
而他现在，就站在这片秩序之下的阴影里，一片被允许存在的、混乱的法外之地。
他自由了，却从未感觉，如此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