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晨似乎还在组织语言。
空气凝滞，唯有老旧的净化水器运作时发出的声响，低低的嗡鸣着。
霍晨靠坐在简易的医疗床上，手上还连接着治疗舱的输管，金色发丝被汗濡湿了几缕贴着额头，绿色眼眸呈现出黯淡的光泽。
重叶挑了挑眉，一边拿过桌子上的茶壶，按下净化水器倒出水。
地下城的物件总是带着被遗忘的破烂的气息，却又呈现实用主义的特点。
这款净化水器老旧又难用，操作面板布满划痕按键模糊不清，但是重叶还是熟练地输入指令，那老旧的机器发出响亮的抗议声。
重叶手指按住盖子，强行给它合上，过了三十秒，机器“滴”了一声停止了震动。
重叶举起水壶，水流艰难地流进杯子，带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她泡了杯茶水，拧开盖子，又在有豁口的杯子里加入一点葡萄糖。
不过一会，水杯便飘出悠悠的热气。
整个过程重叶的动作都透着本能的熟稔，那是一种在地下城这样恶劣环境中长久锻炼出来的精确和效率，没有一丝多余。
霍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重叶的每一个动作，从她拿起肮脏的水壶，到放糖，将重叶倒水全过程都收于眼下。
他紧绷的身体在沉默的气氛中奇异地松弛了几分，荒谬中多了安心感，心情尽量缓和下去。
重叶察觉到霍晨的目光转身回望了过去:“看什么? ”
“补充血糖，”重叶端着水杯走到霍晨床边，“对了我现在换了张脸，是你在地下城招募的雇佣兵，叫我阿白就行。”
重叶将水杯伸手到霍晨面前，微垂眼，视线却未聚焦在霍晨的身上，而是扫过房间内唯一一扇窗户边上大树上，那灰绿色枝丫里闪动的红色监控。
那监控见她看过来还上下点了点头，红色光短促闪了两次，如同隐秘的接头暗号。
只用一秒，重叶就知道温特又跟了过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太无聊，还是什么。星际迁徙的航路危机四伏，他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精力，冒着风险黑进这种犄角旮旯的民用监控，就帮这么点小忙。
霍晨望着重叶将水杯推给自己，抬起头，与她黑色碎发下的那双眼眸对视，接过这杯水，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他的指尖。
他喉咙一紧，上下滚动，终于说出了声，
“你考虑好了吗？我……我愿意为你做事，”霍晨抬着头望着重叶，眼眸闪动着光泽，语气卑微，“只要你能帮助我逃离霍家。”
这一次，他们角色对调。雇主成了下位者，安全员占据了上位。
重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平静地审视着霍晨表情的每一个浮动变化，那眼神像是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的每一层皮。
“你想聊聊这个?”重叶拖过来一把椅子椅腿划过粗糙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后姿态舒展地坐下。
长时间低着头望着人也很累。
“可以，那我们就来谈谈。”
重叶一副主人公的坐姿，再也没有用恭敬的假面来掩饰自己。
当她直视某人时，哪怕是虚假的，也是极其富有攻击性的面孔。
“你以前见过我?”重叶问道。
如果影子没有吃掉脑子，重叶也没办法通过影子共享记忆，看见他们的记忆深处，知道所有的信息。
而被重叶种下标记成为她的眷者的人类，重叶能够感知他们身上的某些记忆碎片，其余的信息都是要让眷者说出。
眷者则要对领主表示绝对忠诚。
因此，眷者在领主面前是没有谎言的。
“我小时候穿梭时空见到过你一次，用时间异能短暂窥探了你的未来……”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
霍晨仔细描述着他所看见的画面，里面的重叶似乎一直在战斗。
“你是说我站在了你父亲霍一郎的身后，像是把他控制了一样?”重叶一下抓住了霍晨语句中的重点。
她觉得有些奇怪，重叶的晋升是霍一郎指定的，所以在那次任务中她和霍一郎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如果是她见过的影子，重叶本体必然会有所感应。
但是霍一郎只是一个普通的财阀控制者，与伊丽莎白实验室无关。
海先生的记忆碎片中掺杂大量的亚一财阀的事，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记忆碎片是同时包含亚一财阀与实验室。
实验室中的人脸属于霍家的亚一财阀的只有海先生，他是内务部成员，重叶当初也怀疑过霍家就是实验室的幕后推手。
但是，并不是这样。
海先生与外部有联系，这个外部才是与伊丽莎白实验室有关的隐秘组织。
流民组织造神派对于阴影的制造原理很有可能来自对重叶的实验数据，但是大量的资金从哪儿来。
这个资金一定指向财阀。
从霍晨描述的画面中，其余与财阀联邦的战争都是情理之中，唯有未来重叶会控制霍一郎，但是霍一郎与她的复仇并没有关联的部分奇怪。
“我只能看见一个画面。”霍晨道，“所以我想你既然能控制我父亲，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能逃脱这个庞然巨物。”
霍晨紧张地眨了下眼睛，手指紧握，摸着指关节不敢再说话，仿佛是在等待裁决者的一道对他未来的判决。
“你有做好准备吗？”重叶眼睛微动，转移到霍晨那张精致的脸上。
“我做好准备了。”霍晨坚定地点了点头。
看着面前犹如小学生认为春游就是独立自主生活的霍晨，重叶有一刻是想笑出来的，但是她忍住了。
“自我见到你起，你就像是任人打扮的人偶王子，生活在高塔之上，太空电梯为你下降，出门乘坐的是抵得上一颗低等级矿星的自家星舰，在外界下是花团锦簇，鲜花与掌声为你奉上……”
重叶轻描淡写地说着霍晨极其奢靡的生活，每说一个字，霍晨的脸色就黯淡一分。
重叶压低身子靠近霍晨，她眼睛里的黑色浓的如墨，翻涌着海，“你对我和反叛军两面投注，但是我看不到你真正反抗的决心。”
“你只是把你的好牌都打出来了，这不是反抗，霍晨。”
“真正的反抗是拥有孤注一掷的决心的执行力。”
“你能够放下一切，失去我的保护，失去反叛军，失去财力，失去安全员，真正的在这个世界活一次吗？”
“你真的会死的。”重叶平静地说道。
霍晨低下头，他细软浓密的发丝微微耸动，咬着唇，一声不吭。
“呵。”重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金发小王子，“恕我直言，在这个世界逃脱财阀无异于夸父追日，只不过夸父追逐，而你是逃脱。”
“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逃离? 呵呵。”
在一派沉默之中，霍晨的声音从齿缝中挤了出来。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霍晨猛的抬起头，直直望向重叶，“不是吗？”
他浅绿色的眼眸里含着的湖泊终于掀起巨浪，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激情。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自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重叶向来就拥有着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的能力。
“如果无法反抗财阀，那就把它打碎，重组新的世界！”霍晨的脸上出现一抹决绝的狠意。
“……”重叶道，“可以，那你要怎么做？就现在。”
“外面的追兵可不少哦。”重叶好心地提醒道。
“坚持一天不被发现，如果这个挑战我都无法完成，即使我有利用价值，也只是不趁手的工具，永远无法跟上你的理念。”霍晨偏过头低声道。
说完，他就行动了起来。
霍晨伸手拔出手上的针头，从床边扶手，下床踩在地上，扶着墙平缓了一下眼前的晕眩的世界，等视野变得清晰后，手摸向桌子上的手枪。
他凭着本能组装着手枪，子弹匣却摸了个空。
重叶把一把新的子弹匣扔给他，在空中划过抛物线，霍晨抬起手正好将它抓在手里。
霍晨眼睫一颤，俶尔回望向重叶。
此时重叶的脸上挂着一个清浅的微笑。
“等你死了，我会给你收尸的。”她说道。